兩個多月後,京郊大營附近的一片樹林前。
一道寶藍色的身影坐在一堆新墳前,身邊散亂擺著兩個癟癟的皮囊。那人手上還拎著一個鼓鼓的皮囊,麵上已是一片紅酣,漆黑的眉眼卻是說不盡的憂傷落寞。
不遠處,高熾的秋陽下,一匹高大的棕馬正悠閑自在地嚼著地上枯黃的草。
這兩個多月,永璘經常隻身騎馬來此地,一坐就是一兩個時辰。這裏有青草鬱林,這裏有長風藍天,他想紅羅棲身此處,她心裏必是喜歡的。她應是不會孤獨了,可他仍是想過來陪她。
將紅羅葬於此地後,福康安就重返貴州了。而永璘故態萌發,他再不去戶部,即使上朝也是應付了事,活脫脫又是那個放浪形骸的十七貝勒了。
福建貪腐案已塵埃落定,伍拉納、浦霖處斬,其餘涉案人等也各有嚴懲,隻是他已漠不關心。就連乾隆已預定明年禪位嘉親王一事,他也覺得事不關己了。
大多時候,他不是跑到顏雪處聽琵琶,就是跑到紅羅的墓前喝酒。他的麵上幾乎不見笑容,這些日子更是不曾再吹笛。
永璘仰頭又灌了一大口酒,寂黯的眼神滑過石碑上四個觸目的紅字,直至如今,“紅羅之墓”這四個字仍是能讓他一見心揪。那冰冷的石碑一再提醒著他,這世上再無那個藍衫飄飄、笑容清新的女子了!
他的眼神稍稍前移了些,在那石碑前,有他親手埋下紅羅曾用的那把洋琴,和他折斷了的一支笛。
他不曉得他的心何時才能真正清靜下來,在那之前,他不敢再沾笛,他怕紅羅嫌棄他的笛聲。
他抬首瞧了瞧天色,又咕嚕咕嚕的將皮囊中剩下的酒全灌進了腹中。然後用手背一抹嘴,站起身,對著那不遠處的馬兒吹了一記口哨。
棕馬很快跑回他的身邊,他俯身將地上三隻皮囊全拾了起來,免得他走後仍留有酒氣,紅羅是不鍾意喝酒的。
他跨上馬,偏過頭深深凝一眼墳頭,眼眶又有些熱了,他趕緊吸了口氣,別過臉,用力一夾馬肚,那馬便帶著他大步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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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州。碼頭邊。
一個麵容清秀,身著天藍色長袍,二十歲上下的年輕男子靜靜望著泊在岸邊的西洋商船。他一雙清亮眸子似喜又悲,麵上微微出神。人影晃動中,他仿佛瞧見,兩年多前,也是這個碼頭,那個滿目好奇,一臉欣悅的女孩挽著一個五十多歲的洋人,迫不及待地登上岸,那時那個女孩並不曉得,日後她將遭遇什麼,那時的她,心中隻有純然的一片歡喜。
年輕男子的眼前有些模糊了。就在此時,他覺得有人似乎正向他靠近。他忙深吸了口氣,壓下眼中的淚意,慢慢的轉過身來。
才一轉身,就觸到一雙幽冷的黑眼,和一張如同掛了麵具而僵硬到瞧不出絲毫表情的臉龐。一見是他,年輕男子的麵上隱約起了些笑意。
在他重新睜開眼打量這個世界時,他第一眼瞧見的就是眼前這張麵孔。那時他和這個周身迸發著冰冷氣息的男人正在一條船上,在打開眼的那一刹那,耳中嘩嘩的流水聲讓他以為自己正在過冥界的奈何橋。
直到耳邊突然響起了一把不太像人聲的聲音:“你什麼也不要問,我什麼也不會答!我受人之托,送你到任何你想要到的地方。說吧!你想去哪裏?”
直到那時,他才曉得自己尚在人間。
後來他想好了自己要到廣州,那個男人便一路將他護送至廣州。這兩個多月相處下來,他才知道醒來那刻聽到的那番話是那個男人對他說過的最長一句話。後來每日那男人對他說的話都不超過三句,加起來也不超過十個字。他沉默得驚人,似乎這世上根本無甚可說之事。直到如今,他都不知那男人姓甚名誰,自己的一腔疑問更是隻能憋在腹中了。
“拿著!”那男人遞過一個包裹,淡然的語聲猶如他的臉,聽不出絲毫情緒。
年輕男子隨意伸手接過,手卻驟然墜下一些。他微詫,伸手捏了捏那包裹,裏層硬實,他腦中念頭一轉,猜想應是金銀一類的東西。
想問,卻知問了也是白問,索性閉嘴,將那包裹背上肩上。
男人隨後又遞上一個包袱,這個包袱卻不並太重。
“裏頭有你慣用的火器和彈藥,你留著防身!”
年輕男子麵上著實驚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