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次回到伊寧,還是喜歡住在平房裏。十多年前,父親把我們早先在英阿亞提街的那處院子賣了,又在靠近河邊的地方買下一塊地蓋了房子,現在的院子比老院子小一些,果樹也少。父親去世後,母親就搬到姐姐家裏住去了,留下這處平房一直空著。聽說這片地方政府準備征購了,要修一座大橋,從英阿亞提街直達南邊的老墳地,老墳地早就搬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棟棟、一排排的樓房。
小時候看著那片墳地,從眼前一直綿延到天邊的樣子,總覺得死掉的人比活著的人多多了;現在的情形完全不一樣了,走哪兒看到的都是活人,密密麻麻,擁擠不堪。可是死了的人都去了哪裏呢?至少不像小時候那樣,一抬頭就能看見他們的墳墓,總覺得他們就在我們身邊不遠。
回到伊寧的第二天,一大早,郭昌就來了。郭昌是我中學同學,讓我回來看薩滿就是他的主意。
郭昌從門口進來,站在靠近窗戶的地方,左左右右地看我半天,煞有介事地點點頭。
“還好,看氣色,你陷得還不深,薩滿奶奶給你作個小法,你就可以恢複健康。”他一臉嚴肅,走過來跟我握了握手。
我看他這副樣子忍不住想笑。他那張臉,還有一身穿戴,怎麼看都是一個正經八百的人民教師,怎麼看都不會把他跟薩滿作法這種神神道道的事情聯係在一起。當然,他本身就不是薩滿,隻是熱衷、推崇薩滿而已。
“家裏都好吧?坐沙發上。”我把他往沙發那兒推過去。
“都好都好。”他坐下來,摘下頭上的深藍色呢子鴨舌帽,放在手上抓捏著,“昨天晚上睡得好嗎?”他問,十分客氣。
“還行,累的吧,睡得一塌糊塗。早飯吃過了?”我坐到一側的單人沙發上,看著他。說實話,我們今天這樣互相客客氣氣的,我還真有些不大習慣。
“這都幾點了,還早飯哪!”他看著我嘿嘿笑。他開始原形畢露了,說話的口氣也一下變了,“我看你還是和以前一樣,懶得要命,睡到半中午起來,把午飯當早飯吃。”
好久沒見了,我本想給他一點麵子,可他不領情。這可是你挑起來的戰爭,看看咱們誰更狠吧,我心想。我直盯著他的頭頂:“頭發哪兒去啦?等等,讓我猜猜,”我裝模作樣地拍拍自己的腦門兒,“對,我知道了,你是不是把除草劑當護發素抹頭發上了?我記得咱們上初中的時候,有一次下鄉務農,你把尿素當白砂糖放嘴裏嚐,結果讓老師臭罵了一通。我沒說錯吧?”我也看他笑。
我們從來都這樣,見了麵總要互相糟蹋(在新疆指諷刺挖苦之意)一通,沒輕沒重,不過誰也不會放在心上。
他抬手摸了摸腦袋,自嘲道:“老啦。”
“你兒子才多大,還沒上高中吧?”我把茶幾上的香煙和打火機推到他麵前,“給,抽煙。你真是小驢學馬叫——口氣還不小,居然跑到我跟前賣老來了。”
“過兩年就該給兒子娶媳婦了,還不老嗎?”他一邊給自己點煙一邊辯解,“你們鳥市(伊犁人戲稱烏魯木齊為鳥市)人活得比我們輕鬆,當然顯年輕啦。”
“得了吧。”我朝他擺擺手,“活得輕鬆我就不會這樣了。”
“你那是自找的。”他深吸一口煙,瞟我一眼,“真的,你這家夥從小好奇心就很強。那句話怎麼說來著?”他皺起眉頭東看看西瞧瞧,這是他思考問題時候的習慣動作,從小就這樣。他一拍大腿,有些誇張地嚷道,“想起來了,‘好奇害死貓’。你就是那隻貓。”
“好好,我就是那隻貓。”我點頭。我想趕緊結束這場無謂的嘴仗,開始談正事兒,“你說的那個薩滿是男的還是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