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一(1 / 2)

太陽落山了,落到樹林盡頭那個像牛一樣趴窩著的土山背後去了,天邊上浮現出一大片半生不熟的西瓜的顏色。

每天這個時候,爺爺就拎著一隻黑色的鐵皮水桶往泉水那兒走,他身後跟隨著白尾巴和它的孩子。白尾巴是一匹母馬。

這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那時候我很小,一低頭就能從白尾巴的肚皮底下跑過去。我就跑過去一次,爺爺看到了,板起麵孔,拿木棍一樣粗糙的手指敲敲我腦門兒,教訓我,說我是一個男人,男人是不能到母馬肚子底下去的,那樣長大了就會怕女人。

一天,爺爺還和往常一樣拎著那隻水桶往泉水那邊走去,跟在他身後的隻有白尾巴的孩子——那匹黑色的小馬駒。我撇下一塊兒玩耍的同伴,一溜煙跑到爺爺跟前,問他白尾巴怎麼沒來。爺爺說他把白尾巴送給山裏放羊的人了,秋天的時候放羊的人要給我們送來五隻大羊。

小馬駒沒有媽媽了,孤孤單單,很可憐的樣子。我心裏為它難過起來。

爺爺從泉裏打來一桶水,放到小馬駒麵前。小馬駒舔了舔舌頭,小心翼翼地把頭往水桶裏伸去,嘴巴才挨到水麵,它就猛地抬起頭閃到一旁,瞪大眼睛盯住水桶看,顯得很緊張、很害怕,鼻子裏還發出“噗噗”的響聲。

它這是怎麼了?爺爺嘟噥著又把水桶往它麵前送過去。小馬駒又一下躲開了,還是那樣瞪大眼睛盯住水桶看,好像水桶裏麵有什麼東西。

“桶裏有什麼,爺爺?”我湊過去看看水桶裏麵,除了水,桶裏什麼也沒有。

爺爺又把水桶送到小馬駒跟前,小馬駒像剛才一樣,躲得更遠一點兒看著。

我又湊過去往水桶裏麵看,猛然發現,在輕輕晃動的水麵下,有一顆圓圓的腦袋,被黑色的桶壁包圍著,昏暗中,有兩隻閃閃發亮的眼睛,正盯住我看!

我愣了一下,很快反應過來,水桶裏是我腦袋的影子,就像在鏡子裏一樣,可是,那兩隻閃閃發亮的眼睛……它們好像不認識我,直勾勾盯住我看的樣子像躲在草叢裏的野貓一樣,看得我心裏發慌。我也躲到一邊去了,和小馬駒一樣。

我分明知道水桶裏就是我的腦袋影子,可我還是控製不住自己,感到慌亂和害怕。

不知道是不是一種巧合,四十年以後,我在一張照片中看到一顆圓圓的腦袋,一顆用石頭雕刻的人的腦袋,讓我一下記起小時候的情形。

照片是暢河拿來的,他告訴我照片中這顆人頭有點詭異,找到它的地方發生了一些奇怪的事情,還死了人。

說實話,聽到這話,我心裏居然也生出一絲害怕的感覺,就像小時候在水桶裏看到自己的腦袋一樣。

照片中的石頭人頭看起來有點像個西瓜,圓咕隆咚的,顏色也像,青灰色。

“我覺得它應該是一塊綠柱石。”暢河強調說。

“是嗎,這東西在哪兒?”我把照片放到桌上,抬眼看他。

“喀納斯。”他說。

“哦。你剛說什麼,死人了?”我十分好奇。

“死人也許跟這沒關係,我是聽那兒的圖瓦人說的,誰知道呢。”

他繞過茶幾一屁股坐進靠牆的沙發裏。我搬了一把椅子坐到他對麵,順手將照片放到茶幾上。

“你不是喜歡收集這種東西嗎,想不想把它弄回來?”

“就這麼一個腦袋嗎?”我低頭看一眼茶幾上的照片,“可以啊,可以把它弄過來,問題是……”我突然有些猶豫,“不知道它是什麼東西,要真像你說的是塊綠柱石,也許還值點錢。”

“好像就找到這麼一個腦袋。我聽他們說,這東西一見水就像玻璃一樣透亮,你覺得它應該是什麼?”

“你剛不是說它可能是綠柱石嗎?我覺得也像。它多大?”

“東西我沒見,聽說跟人腦袋差不多大。”

我點點頭。

我記起,不久前,有人在阿爾泰山上挖出了一塊足有二十多公斤重的綠寶石。實際上,綠柱石就是綠寶石。當然,如果這顆人頭是綠寶石的話,遠不止二十公斤重。

“對了,他們告訴我,這東西好像被什麼下了咒。”暢河隨口說道。

“下咒?是——是不是啊?”不知怎麼,我說話一下磕巴起來。

我伸手將照片在茶幾上轉了又轉,然後拿起來立在茶幾上麵。我做這些完全是不由自主的,有那麼一陣兒,我腦子裏是空的。等回過神來,看見照片上的人頭顛倒了,鼻孔朝上,我看見它的鼻子磨掉了一塊,禿禿的,像牛鼻子似的。

“克孜老人你記得吧?他們家鄰居,那個很會做生意的家夥,叫巴什麼來著?這東西就在他家裏。”暢河說著摸了摸自己的口袋,“煙撂車上了,你的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