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深得惆悵,淡淡的雨霧中,大地冷峻得沒有一絲生氣。走在通往嶽陽大道上的這一標人馬,越發顯得孤零零的了。
大隊中間的馬車內,身披大紅素羅霞帔的冷瑤惜,心思和身子一起隨著馬車的顛簸起伏不定。自己將要去的路洲,是個怎樣的地方?那個有少俠之稱的薛昊,又是個怎樣的人?
渾厚的男音在轎簾外親切地響起:“小姐,覺著悶嗎?要不,咱們先找個地方歇歇,等過了這陣雨再趕路好了,這裏離青萍縣城不過二十裏路了,也不用那麼急……”
說這話的是她冷家玄幽堡中的八金剛之一的轉輪金刀馬景明。對這位穩重明理的長輩她是一向非常敬重的,於是便點了點頭,輕聲道:“這時趕路確是讓眾位叔叔們吃苦頭,那就麻煩馬伯伯了……”
馬景明叱喝一聲,催馬向前趕去,一邊大聲吆喝道:“各位兄弟,咱們加把勁兒,小姐發話了,就在前麵那片楓樹林裏打尖兒!”
那些本已被雨淋得叫苦連天的騎士們聽了這話,頓時精神一震,紛紛吆喝著催馬前行,一時間,冷瑤惜滿耳都是滾雷般的蹄聲。
轉眼間已來到那一片楓林前。馬景明將手一揚,眾人紛紛勒住馬匹。他微微抬著頭,將馬帶了幾步,用一個老江湖的目光默默地觀察著這片樹林。繁密的紅楓樹生掩映在雨霧中,絢爛得讓人迷醉。陣陣微風自林中掠過,層層疊疊的楓葉起伏著,宛如血色的波浪。除了風聲,整個樹林一片死寂。而這細細的風聲卻如同有生命一般,呢喃的在他的耳畔拂過,似乎是一個神秘的聲音向他低低傾訴著什麼。無由地,馬景明的心中升起一股不安,喃喃道:“奇怪,沒有鳥獸的動靜……”
一個騎士突然指著前麵輕呼道:“馬頭兒,你看,那是什麼?”
馬景明抬頭望去,卻見大路的盡頭處,悠悠蕩蕩的轉出一騎。霧氣迷離,一時無法看清馬上坐著的是什麼人。隻見那馬沿著大道緩緩前行,忽而停下,忽而走向路邊,似乎是一匹無主的孤騎。
“點子不正,大家留神!”馬景明低聲喝道。
眾人神色凝重,紛紛將手按在自己的兵器上。
那馬繼續走著,馬上的人也仍舊低著頭,沒有任何動靜,就這麼一路踢踏著緩緩行了過來。
離得更近時,眾人已看得清楚。這個神秘的人物一身灰衣,戴著遮陽帽,肋側有劍,鞍後有馬包卷毯,一副走江湖的模樣。一名年輕騎士輕聲驚呼:“好像是李閏,替我們打前站的!”
“不錯,我識得他的衣裳和馬,他怎麼又轉回來了?”另一名騎士也不安地道。
“噤聲!”馬景明喝了一聲,見眾人靜了下來,便使了個眼神,一名高大的黑衣騎士點了點頭,催馬向前幾步,來到李閏馬前丈許處便停住,大聲問道:“李大哥,前麵可是出了什麼變故麼?”
李閏低著頭坐在馬鞍上,不言不語。太陽從他的背後照過來,他的整個人都濃縮在暗黑的陰影裏。
高大的騎士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正想再說什麼,突然輕輕“咦!”了一聲,翻身下了馬。
雨下得越發地密了,加上他離得遠,馬景明隻是看到他彎下腰,從李閏馬前不遠的地上拾起了一樣東西,在手中慢慢翻看著。他眯起眼睛盡量地望過去,但是他在手中的物件細微之極,他無論如何也看不清楚。一股說不清的煩躁在他心頭升起,他舔了舔嘴唇,正想吩咐一句什麼,卻見那高大的騎士退後一步,好像拽住了什麼東西一樣輕輕一拉,“卟”的一聲輕響,頭顱立時向前滾落,四肢隨即剝離,軀幹也裂成血肉的碎塊散落,內髒混雜著紫紅的鮮血沿著高大的馬身淅瀝地流淌著,原本挺立在馬鞍上的身體竟然象春日裏的雪塊一樣無聲無息地在雨中崩塌碎裂了。
那匹馬卻似乎仍不清楚發生自己主人身上的恐怖情形,隻輕輕打了響鼻,扭了扭身子,它身上扔掛著的部分殘軀又掉落下來,那種落地的聲音帶著晦暗與淒厲,猶如黑暗與絕望的詛咒。
高大的騎士踉蹌倒退了幾步,雙目恐怖地凸出,嘴巴張大到極限,不停地吸氣,卻叫不出聲來,轉過身來,用恐懼的目光望著馬景明,嘴唇不停地顫抖,臉上每一條的肌肉都在縮緊,變了形的麵孔充滿了絕望與恐懼。馬景明渾身寒毛聳立,一時間手腳都酸軟無力。勉強定了定神,大聲喝道:“周安!快回來!”
聽了他的叫聲,周安渾身一震,也不上馬,就這樣轉身沒命似的向這邊奔了回來。剛剛跑出十幾步,又是“卟”地一聲輕響,如同被一把無形的鋒利鍘刀淩空斬過,他的頭顱從頸中突兀地飛離,直直地升起幾丈高才向下跌落。鮮血噴泉般從脖頸中向四周噴射,無頭的軀體卻依舊蹣跚地向前奔跑了數丈才猝然跌倒。眾人同時尖聲大叫。
馬景明咬了咬牙,大喝一聲:“護住小姐!”搶先縱下馬,提刀站在馬車前。其他冷家堡的騎士也紛紛拔出了兵刃,神情緊張地聚攏在馬車四周。
冷瑤惜人在車內,沒有看到那恐怖的一幕,忙問道:“馬叔,出了什麼事麼?”
“大小姐,你好好坐在車內,千萬不要出來,萬事有我……”馬景明的聲音依舊鎮定,但鬢角額頭已全是汗水。冷瑤惜答應了一聲,不再說話,雙手合什,心中默默禱告。
好半天,外麵也沒有動靜。冷瑤惜正在疑惑,就聽見一陣細細的嗡鳴聲從前麵傳了過來。
有人驚恐地道:“老天!那是什麼?!”
然後是馬景明的怒吼:“大家小心!”
隨即,兵刃的破空聲不住地響起,卻沒有任何刀兵撞擊聲。似乎所有人都在瘋狂的揮舞著兵刃,在和一個無形的敵人作戰。
怒喝聲,慘叫聲,馬的狂嘶聲,屍體倒地聲,殘忍地刺痛冷瑤惜的耳膜。
她拚命地將雙手捂住耳朵,緊緊閉上了雙眼。
不知過了多久,所有的聲音又一一沉寂,外麵隻剩下馬景明濃重的喘息聲。
“出來!”他用一種變了腔調的聲音大喊道。
沒有回答。
“出來——!”他又用更大的聲音繼續喊道。
林風拂動,樹葉在風中沙沙作響。
“青湳,你看,他們都死啦,你開心麼?”一個低沉而好聽地男子聲音溫柔地響起。
一陣輕輕的女子笑聲響了起來。縹緲的,不可琢磨的笑聲忽東忽西,似乎發笑者是一個鬼魂,在四周任意地飄蕩。那笑聲雖然清脆悅耳,卻隱隱地透出一種絕望的瘋狂。
冷瑤惜嚇得渾身顫抖,捂著耳朵的手更緊了。但無論她捂得再怎麼緊,那聲音還是毫無阻礙地傳入她的耳中。
“青湳,你說,剩下的這兩個人都殺掉好嗎?”那男子又問道。這一次冷瑤惜聽清了,他的聲音是從左側的樹林中傳出的。顯然,馬景明也發現了這一點,大吼一聲,挺刀撲去,隻幾個起伏,便衝入林中。
一陣低低的笑聲,跟著便是馬景明的尖叫,他的叫聲尖銳而扭曲,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懼,仿佛看到了人世間最恐怖的景象。
又是好長的一段死寂。
冷瑤惜渾身冷汗,雙手顫抖不停,卻始終不敢去掀開轎簾。
“馬叔武功那麼高,一定會沒事的,他一會兒便會回來帶我離開這裏的。他會帶我上路洲,和薛昊成親。我爹不是這麼告訴我的嗎?爹的話從來不會錯的,從來不會……”她用顫抖的聲音這樣反複地對自己說著,仿佛一停下來,又會有什麼可怕的事情發生。
緩慢而沉重的腳步聲自轎子左麵的林中響了起來,一步又一步地逼近。
“馬叔……”冷瑤惜試探著叫道。
腳步聲停頓了一下,隨即又緩慢的響起。
冷瑤惜突然聞到一陣奇異的香氣,這香氣和女子平時施用的脂粉香十分相似,卻極為濃烈,甚至濃得讓人窒息,而且,在香氣中還夾雜了一絲腐爛的氣息,仿佛接近的不是一個人,而一具上了濃妝的女子屍體。
這個念頭一起,冷瑤惜一陣恍惚,似乎真的看到一具盛裝的女屍在向自己一步步走來。又一陣驚悚女子歌聲輕輕響起:“紅葉樹,杜鵑鳥,羅衫淩亂了。相思花,薄命草,明朝再相邀……”歌聲淒迷,幽怨,又帶著幾分鬼氣。冷瑤惜瑟瑟地聽著,毛發倒豎,身體已變得冷硬僵直。
外邊的歌聲在馬車四周飄蕩著,然後收於車門前。
冷瑤惜驚恐地望著車門,那混雜著死人味道的濃烈香氣隔著門簾隱隱傳入她的鼻中。令她知道,那唱歌的女子仍舊在那裏。
那麼突然,一隻手伸進了一半,握住了門簾。
細長的手塗了厚厚的脂粉,白得嚇人。手背滿是層層的褶皺,長而彎曲的指甲則黑得沒有任何生命的光芒。
那隻手拽住門簾猛地一拉。
門簾脫落。
“啊—啊—啊————!”
冷瑤惜那恐怖而絕望的尖叫聲驚起了無數林中的飛鳥,震翅高飛。
雲寄桑趕到洞庭湖畔的普陀渡時,已是九月十二,離寒露恰恰還有三天的時間。日落西斜的時分,洞庭湖上雲霞如火,紅葉含霜,寒鴉悲號,一派肅殺氣象。雖然知道不是睡覺的季節和時辰,無奈他一看到樹就會睡蟲大作,也就顧不得許多,找了棵粗大的垂柳攀了上去,脊背幾乎剛一靠樹幹,雙眼便再也睜不開,不多時,便打起了呼嚕。他這見樹貪睡的毛病已不知被他師父訓斥了多少次,可不知怎麼,就是改不了。
睡了不知多久,一陣涼風襲來,他打了個哆嗦,醒了過來。朦朧中似乎感到有人在盯著自己,揉了揉眼睛,不錯,真的有人在盯著自己,還是一個如花似玉的少女。身著黃藍相間的水田衣的她,外麵罩了件月白色的比甲,下麵是素白的百褶裙。彎眉翹鼻,紅唇如豆,明眸似水,格外的清新純美。那好奇的目光中又似帶著種不通世故的天真。
少女見他醒了,有點不好意思地轉過頭去,裝做在看湖畔的風景,過了一會兒,忍不住又偷偷瞟了一眼,見他在望自己,忙又轉頭裝著看風景。片刻後又開始喃喃自語道:“天氣這麼冷,好像要下雪了。嗯,一定要多加衣服……”
雲寄桑知道她這話是說給自己聽的,心中便覺得這少女很是有趣,長得可愛,心地也好。正想著,不防一陣秋風吹過,涼意襲來,他忍不住大了個大大的噴嚏。他撓了撓腦袋,覺得很不好意思。
少女有些同情地望著他,猶豫了一下道:“喂,你是不是沒有買衣服的錢啊,沒有的話,我可以借給你……”
雲寄桑抱了抱拳:“多謝,我不是沒衣服,而是剛好前幾天和人賭錢,把衣服輸掉了。”
少女輕輕地“啊”了一聲,低下頭去,看著自己的腳尖,好半天才抬頭,認真地望著他道:“賭錢是不好的,你以後不要賭了好不好?”
沒想到被人看成賭棍,雲寄桑有些哭笑不得,隻得點了點頭說:“是,我知道了。”
少女的臉上露出喜色,高興地說:“這就好了,我決定借錢給你買衣服。”
雲寄桑連忙搖頭:“不用了,我馬上要坐船去一個地方,沒時間買衣服了……”
少女想了想,問:“你要去哪裏?”
雲寄桑猶豫了一下,坦然道:“起霸山莊……”
少女一驚,愕然望著他:“怎麼你也去起霸山莊?你去那裏做什麼?”
“實際上我也不知道自己到那裏能做什麼,不過是奉了師命而已……”雲寄桑有些茫然地看著天空。要是以自己的本意,是不會卷入這些江湖是非之中的。這些日子在江湖上一個人自由自在地遊蕩,不知多麼快活。
“師命……”少女想了想又問,“你的師父是莊主鐵鴻來的朋友麼?”
“算不上,不過鐵莊主向他老人家執晚輩之禮。”雲寄桑微笑著,能在這等候渡船的時間裏和一個這樣可愛的少女聊天,也該算是一種享受吧。
少女眼中露出明顯的懷疑之色,搖頭道:“我不信……”也難怪,起霸山莊的莊主鐵鴻來在江湖上聲名顯赫,門人弟子遍天下,要他執晚輩之禮的人物的確稱得上鳳毛麟角。
雲寄桑聳聳肩,沒有說什麼。
“那你說來聽聽,你師父是誰?”少女追問道。
“我師父?他老人家可是這世上最智慧的人……”一談起師父,雲寄桑頓時眉飛色舞,語氣與先前大不相同,“不僅天文地理,陰陽五行,琴棋書畫,無所不通,無所不曉,而且胸藏十萬甲兵,定謀劃策,無一不中,更能未卜先知,料事如神……”
“聽你這麼說,我怎麼覺得象個賣大力丸的?”少女懷疑地道。
雲寄桑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便在這時,一個懶洋洋的女子聲音自遠處響起:“阿汀,你可不要胡說,你眼前這位少俠的師父,倒是當真當得起這些話呢!”聲音響在天邊,收於咫尺。可見這發話之人輕功是如何的高妙。
少女先是一愣,隨即高興得大叫起來:“卓姐姐!你總算來啦!”
雲寄桑望向那發話的女子,隻見她一襲白色襦群,頭上懶懶地挽了一個挑心髻,身負古劍,肋下掛了兩隻一青一黃兩個酒葫蘆,雙眸帶笑,飄飄然有出群之態,心頭一顫,低下頭去。暗想:終於又見到她了……
白衣女子微微一笑道:“我和你說過什麼來著,衡山的事一了結便會馬上趕來。隻不過剛才路上教訓了幾個調戲民女的紈絝子弟,這才來得晚了,怎麼,一個人等得怕了?”
“卓姐姐來了,阿汀就不怕了……”少女親熱地投入她的懷中。
“要說不怕,倒是這位雲少俠來了,我們就不用怕了呢……”白衣女子朝雲寄桑努了努嘴道。
被喚作阿汀的少女一愣:“他?”望了望略顯尷尬的雲寄桑,懷疑地道,“可是,他的師父好像是個賣大力丸的……”
“阿汀!不得胡言!”白衣女子臉色微沉,“你可知他的師父是誰?便是中原第一智者公申衡!你想想看,除了公申前輩,天下哪還有第二個人當得起剛才的那些話?”
“什麼?他是公申前輩的弟子?”少女的秀目瞪得圓圓的,那種驚人的雅氣直可以從目光中沁透出來,“卓姐姐認識他?”
“我自然認識,而且在這小子還哭著一張小臉流鼻涕時就認識了。剛才路過嶽陽時,聽說有個雲姓少年連著幾天進賭場,將贏來的幾萬兩銀子救濟了黃患災民,又在嶽陽的地頭蛇過山虎惱羞成怒前大輸了一場,給了對方一個台階下後巧妙地脫身而去。便知道是我那可親可愛又可憐的雲師弟來了。我可說得對嗎?”說著又是望著那少年抿嘴一笑。
“雲寄桑見過卓師姐……”一反剛才迷糊的神情,雲寄桑一本正經地給白衣女子施了一個師門大禮。
“上次長安一別,我們也有一年多沒有見麵了,還成,總算有點大人的模樣了……”白衣女子頗有興趣的上下打量著他,“怎麼樣,想不到這次是我要來吧?”
“不,大成師太來信中說過,要派靜宗的卓師姐來。剛才一聽到雪語天音,寄桑便知是師姐到了……”雲寄桑低聲道。輕閑自在的他自從卓安婕來了後便不由自主地顯得拘束起來。在麵前這個女劍手的身上,他總是感到一種溫和的壓力,即使對她說一句最普通的話也經常會感到萬分吃力。
“那就好。這起霸山莊一事,牽涉甚廣。據我所知,除了少林,峨嵋,布衣丐幫這些名門大派外,還有玄幽堡,路州薛家,雪雷幫的人也卷入了。這其間的隱情,著實不小……”說著,卓安婕的聲音低沉了許多:“你曉得那四句偈語吧?”
雲寄桑點點頭,緩緩道:“知道,寒露輕,起霸難,死香出,雌雄現。家師當時聽後,曾經歎道:這四句話不知要在這八百裏洞庭湖中,掀起多少的血雨腥風……”
卓安婕默然不語,目光中露茫然。
“卓姐姐,你們在說什麼?”少女好奇地問。
卓安婕微微一笑:“看,差點忘了給你介紹,我的這位小妹妹是驪府府宗李知秋的得意高徒,方慧汀,這次是我特意邀她來赴起霸山莊之約的。”
雲寄桑一愣,沒想到方慧汀竟然是卓安婕邀來的。更加讓他猜不透的是,這樣凶險之事,為何要找這樣一位不通世事的天真小妹妹來做幫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