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雪崩了(1 / 3)

東方剛剛見亮,太陽尚未出山,山脊上蜿蜒著數百人的隊伍,其中有不少馬匹。按照謝鐵驊的命令,夜裏行軍一定要做到最大限度的安靜,不能打擾晝伏夜出的各種動物,隊伍人員車馬必須靜悄悄地行進。山梁之上,大隊人馬謹慎地行進著,幾乎沒有驚擾到山林裏的各種動物。清晨,晝伏夜出的動物大多開始休息了,飛鳥還沒有開始嘰喳,有的在巢裏安睡,有的站在樹杈上還沒有醒來。高高低低的樹木靜立著,沒有行軍帶來的異樣。

隊伍的後麵,八個軍漢用鬆杆抬轎一般抬著一尊土炮,土炮炮管長約六尺,炮口直徑約一尺。過溝時前麵的人滑倒了,炮管卡在溝裏,一時抬不起。翟憲誌見狀跑過來,問道:“怎麼回事?”張之勇也跑過來看看,說:“扔了算了,死沉死沉的。”翟憲誌仔細看了看炮身,說:“好像是大清造的炮,從哪兒弄的古董?”有個戰士說:“聽說是一個大地主捐的。”張之勇怎麼看這東西怎麼不順眼,心直口快地說:“大清造的炮,到現在都什麼歲數了,還能用嗎?大清的炮要是好用的話,咱也不能一趟一趟老戰敗啊!再說,能不能打響還不知道,抬這麼個累贅幹啥?”翟憲誌圍著這個大炮看了半天,說:“別,我是學炮的,還是帶著它,這可是七旅唯一的重火器。”聽他這樣說,幾個軍漢喊著號子,一起發力,重新把大炮扛到肩上。

謝鐵驊走在隊伍的前麵,喊了一聲:“傳令兵。”傳令兵喊:“到!”謝鐵驊說:“讓喬隊長來見我。”一會兒,喬群出現在謝鐵驊身邊。謝鐵驊低聲問道:“問你兩個人,一個是花駒,他會不會……”喬群想都不想,說:“不會。”謝鐵驊說:“我還什麼都沒說。”喬群說:“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我猜,他下山是為了他老娘。”謝鐵驊問喬群:“要是日本人拿他老娘做人質,逼他當狗呢?”這個問題太殘酷了,喬群沒法回答,他沉默了。謝鐵驊的心裏很清楚喬群為什麼沉默,喬群的爹到了二狗子手裏,喬群寧可違抗軍令也要去救。就是因為每一個人都有弱點,爹、娘、妻兒、親朋好友,都是每一個戰士的死穴。謝鐵驊不問了,轉過話題說:“說說牛鎮那個翟舉人吧。”喬群想了一想,說:“這個人有好幾張臉,我們隻看見一張臉。”

謝鐵驊問:“他會死心塌地跟著日本人嗎?”喬群搖搖頭,說:“要我看,他跟誰都不會死心塌地。”謝鐵驊回想著和翟舉人相處的點點滴滴,覺得他是個知書達理的人,並不是隻知道明哲保身的土鄉紳。他作為清朝的舉人,還是有對鄉親安撫照料的心態的,不至於甘心給日本人當狗,可是,翟舉人最後還是做了日本人的幫手。左思右想,看不透這個人,謝鐵驊說:“我就不信他沒個立場。”喬群告訴他:“立場是有的,這種人,永遠和贏家站在一起。”謝鐵驊不服輸,說:“才開局,他怎麼知道誰是贏家?現在就認日本人是主子,早了點兒吧?”喬群說:“‘滿洲國’不是成立了嗎?”謝鐵驊說:“能成立就能推翻。”喬群想了想,說:“‘滿洲國’的皇帝是清朝的皇帝,翟舉人做‘滿洲國’的官兒,大麵兒上也說得過去。他不會死心塌地跟著小日本,他有這份聰明。”謝鐵驊看著喬群,覺得他真不是當年耍大刀賣藝的虎頭小子了,真的成了一員虎將,很是欣慰;但想到翟舉人從一個安居的鄉紳變成了日本人的狗腿子,苦笑著說道:“中國人要都像他這麼聰明,國家就完蛋了。”

隊伍後麵,喬日成跟程懿飛、吳霜開始吹上了,他連說帶比畫,口沫飛濺,最後自誇地說:“哎呀,兩百口大刀,空手套白狼,就我這本事,堪比三國裏的草船借箭。”程懿飛聽完了,白了他一眼,說:“別不害臊!拿人東西不給錢,還算能耐了?”吳霜卻覺得這也不算占人便宜,頂多算是勸生意人為抗戰打鬼子作貢獻,她更正道:“是我喬哥的主意。”喬日成瞥了她一眼,說:“你就知道喬哥,出頭露麵不還是我嗎?”程懿飛說:“你不是我逼的嗎?你這人,牽著不走,非得拿鞭子趕。”

奉天市街的晚上依然熱鬧,聽落子的,唱小曲兒的,喝花酒的,拉車的,巡夜的,什麼人都有。花駒和同行的幾個士兵換了便裝,混雜在行人裏。幾個人到了一個胡同,花駒低聲囑咐周五斤說:“你帶弟兄們在路口警戒,想法弄兩輛黃包車。”周五斤小聲說:“是。”花駒說完走到一處臨街的老式門廊,先聽了一會兒裏麵的響動,之後輕輕叩門。一會兒,門閂響了,大門閃開一條縫,露出一位中年女人驚恐的眼睛,她問道:“誰呀?”花駒聽出是小姨的聲音,回答道:“小姨,是我。”大門打開,花駒閃身進院,把門重又掩上。

這是花駒老母親的家,花駒進了院子,沒有馬上進屋。他警惕地四下看看,問:“我媽好嗎?”小姨說:“還好,就是身子骨弱,想你想的。”花駒問:“聽說整天流淚?”小姨說:“那是你被抓進號子的時候,這會兒不流了。”花駒疑惑地問:“什麼意思?”小姨說:“流幹了,就是大江大河也流幹了。”花駒從窗縫往屋裏瞄了一眼,隻見老母親手握一炷香,正對著佛龕叩拜,口中念念有詞。花駒的小姨見花駒遲遲沒有進屋,催促道:“快進屋吧,你媽說不定咋高興呢!”花駒遲疑著,依然不肯進屋,用目光梭掃院子裏的每一處細節,機警地問道:“你來我家多久了?”小姨回答說:“小半年了吧。”花駒從地下拾起一個煙頭,聞了聞,問:“是我媽讓你來的?”小姨有點慌神兒,說:“你媽病了,給我捎話。”花駒目光直逼小姨,追問道:“家裏還來過什麼人?”小姨慌張地說:“還能誰?你小姨夫時不時買東西來看看。”花駒厲聲說道:“不對!我小姨夫不抽煙,更不可能抽東洋煙。”

正說著,廂房的門開了,雄井穿著便衣走了出來。雄井笑著說:“嗬嗬,老朋友,我們總算見麵了。”花駒一愣,隻是愣神的瞬間,伸手去腰間掏槍,但是為時已晚,雄井的槍口已經對準了他的腦殼。緊接著從西廂房跳出三個便衣警察,撲上來搜身,從花駒身上繳下一把手槍和一把匕首。一個便衣警察上下打量著花駒,氣哼哼地問道:“你就是花駒?就為你,弟兄們整天蹲坑,腿肚子都轉筋了。”雄井用槍一擺,示意警察閃開,說:“岩穀先生叫我們不要為難你,還是先看看你的老母親吧。請!”花駒瞪了小姨一眼,不發一言,徑直進屋。

花駒進到屋裏,倒地就給老媽跪下了。他哭著說道:“媽!你的渾蛋兒子來看你了。”花駒的老媽直愣愣地看著花駒,不敢相信眼前發生的就是事實。花駒跪行到老媽身邊,砰砰砰連磕三個頭。花駒的老媽見到朝思暮想的兒子無限憐愛,可是其中包藏著無奈的生冷。老人問道:“你沒死啊?”花駒迷茫地看著老媽,問道:“誰說我死了?”花駒的老媽努力不去看花駒,流著淚,發著狠,說:“沒誰說,是媽咒你死。”老媽的話讓花駒越發糊塗,看看左右。花駒小姨立在一邊,雄井則坐在椅子上。花駒吼道:“滾!都給我滾出去!”花駒小姨聽見這話趕緊出了屋子。雄井起身,給花駒老媽鞠了一躬,說:“對不起,讓您受驚了。”

待他們出了老媽的屋子,花駒起身掩上門,把老媽扶到炕上坐下,說:“媽,你兒子不孝,從離開北大營,我還是頭一次來看你。”花駒老媽長喘一口氣,緩緩說道:“別這麼說,你老媽不糊塗,這兩個月,你老媽吃的喝的用的,都是托你的福。”老媽打開米櫃,說:“你看,洋米洋麵,洋嘟嚕手巾,成打的;洋蠟,成捆的。我洗臉用的都是洋胰子。你聞聞,香吧?說是叫香皂。”花駒愣了,說:“這都哪的事啊?我沒往家捎過什麼。”花駒老媽氣哼哼地說:“還用你捎嗎?到日子,日本人就打發人往家扛。我福享大了,連你小姨侍候我,都是日本人掏的工錢。你知道街坊鄰居怎麼看我嗎?”花駒不言語。花駒老媽接著說:“街坊鄰居看我都是白眼!跟刀子似的。”花駒老媽呸了一口,大口喘著粗氣,說,“我胃口本來挺好的,生生坐下病了,就是吃了這些不幹不淨的東西!”花駒說:“媽,我沒做什麼,我剛從日本人的號子裏跑出來。”花駒老媽問:“現在做什麼?”花駒小聲回答道:“在抗聯。”老媽說:“我耳背,你大點兒聲。”花駒說:“抗聯!聽說過抗聯嗎?”花駒老媽說:“蒙我?拿你媽不識數嗎?你若是抗聯的人,小日本子會孝敬我嗎?”花駒沉默了。

兩輛黃包車停在了花駒老母家的對麵。花駒老媽見花駒半天不開口,問道:“你啞巴了?”花駒說:“我不知該怎麼說。”老媽說:“我八十一了,今天脫了鞋和襪,明天還不知穿不穿。媽就要你一句實話,你是不是和小日本穿一條褲子?”花駒老老實實地回答道:“在號子裏時,日本人問過我,是反日還是要媽。”花駒老媽問:“你怎麼說?”花駒撲騰跪下,說:“我說要媽。”花駒老媽一聽,氣得直哆嗦,沉默半晌說道:“你造孽啊,自己怕死,拿你媽說事。我蹬腿那天,怎麼跟你爹說?怎麼跟你們花家祖宗說?哎喲,老花家出了個漢奸,是因為我沒死,兒子要守孝道。這話說得出嗎?你爹會怎麼想我?”花駒眼淚流了下來,說:“媽,我爹從小就教過我,百善孝為先。”花駒老媽怒喝道:“閉嘴!你爹從來都是兩句一起說。”花駒說:“那句是?”老媽說:“那句是古訓:金革之事不避,舍孝盡忠。”花駒再度沉默。

老媽把花駒拉到祖宗牌位前,喝令道:“對著你們花家老祖宗,把這句古訓說一遍,就當你起誓了。”花駒立在祖宗牌位前念道:“金革之事不避,舍孝盡忠。”就在花駒起誓之時,花駒的老媽偷偷把炕上的剪刀拿到手裏。花駒的老媽對著兒子撕心裂肺地說道:“兒子,看著我,你老媽不想給你留退路。你不是要盡孝嗎?”花駒的老媽用盡平生氣力猛烈揮臂,把剪刀一下插進自己的胸口,鮮血頓時噴濺四溢。花駒慘烈地叫一聲:“媽!”

兩個便衣警察聽見屋裏的動靜跑了進來,見狀驚呆了,問:“怎麼啦這是?”花駒老媽身子痙攣,倒在炕上,在呻吟中細語叮囑道:“你要是我兒子,就該知道怎麼做。”叮囑完了,老太太心願已了,閉上了眼睛。花駒隻是瞬間的呆愣,很快斂了悲傷欲絕的表情,用破布擦手上的血跡,說:“沒什麼,老太太想不開,來,你們兩個幫我拖出去。”兩個便衣警察相互看一眼,一個先跳上炕準備拖死屍。花駒趁機迅猛出腳,踹倒地上的警察,瞬間奪了剛想跳上炕的警察的槍,順手將其一槍斃命。被踹倒在地的警察正要掏槍,槍被花駒一腳踢飛。花駒低聲喝道:“別動!”他把槍口抵在警察腦門上,說:“我不想要動靜。”子彈發出悶響,警察直挺挺地倒下。

聽到槍聲,周五斤和兩個戰士跳下黃包車,衝進院子。恰好和雄井相遇,雄井意識到什麼,用院內的石椅做掩體,擊倒了兩個戰士。兩個戰士負傷頑抗,掩護花駒、周五斤衝出院子,跳上了黃包車。等雄井追出院子,黃包車已經揚長而去。很快,城內響起一片淒厲的警笛聲。

此刻喬日成已經到了奉天。警車突如其來的嘯叫聲讓黃包車上的喬日成心驚肉跳,他把帽簷拉低,皆力讓自己鎮定下來,大聲吩咐車夫說:“快,往右往右!”黃包車一路狂奔,停在一幢闊氣的獨樓前。喬日車下了車,四下張望,沒有異樣,上前叩門。這是翟舉人在奉天的家,這座獨樓曾經是一個東北軍軍官的住宅,自打北大營被占,這戶人家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便宜了後來“滿洲國”的日本人和軍政要員們。翟舉人當了日本人的屬下後,這所住宅就歸了他。翟舉人趿拉著鞋,邊梳頭邊從樓梯上下來。衛兵進屋報告說:“長官,牛鎮一個姓喬的老板求見,說是您的老朋友。”翟舉人“嗯”了一聲,抓起一張報紙,坐到老式木椅上,說:“都是找我辦事的,煩!說我不在家。”翟舉人話音未落,喬日成闖門進屋,作揖道:“冒昧冒昧。”他馬上轉頭對衛兵,“去吧去吧,誰再來,就說翟長官不在家。”喬日成的不請自來讓衛兵以為是翟舉人的熟朋友,居然給喬日成敬了個禮,說:“是。”

待衛兵轉身離開,喬日成摘了禮帽,略微躬身,說:“認出來了吧?”翟舉人聽聲音就已經認出喬日成,內心驚詫,卻沒有聲張。他悠然地喝了一杯茶,蹦出一句話:“你膽子不小,敢送上門來?”喬日成笑了,到椅子上坐下,說:“別這麼說,誰跟誰呀?!哎呀,自打牛鎮一別,我們大夥兒都挺想你的,今天來省城辦事,也不知是走了哪根筋,我呼啦一下子就想起‘十八門炮’了。”喬日成抓起茶幾上的煙和打火機,彈出一支煙,點燃。翟舉人歪著頭看著喬日成,說:“你想必知道我的身份。”喬日成吐出煙圈兒,說:“靖安大隊長,官居六品,還算不上大漢奸。”翟舉人一聽喬日成說出漢奸,有些惱怒;但不知喬日成獨自前來,究竟院子外有沒有他們的埋伏,他鎮靜一下,慢悠悠地問道:“是來給我下戰書嗎?”不待喬日成回答,翟舉人擊案喝道:“來人!”兩個衛兵闖門進來,把槍對準喬日成。翟舉人趨上前去,搜喬日成的身上有什麼武器,搜了好一會兒,發現喬日成連匕首都沒帶,放下心來。翟舉人問:“你大老遠的,來一趟也不容易,怎麼招待你呢?吃葷還是吃素?”隨後背著手,踱步到窗前,說,“葷是槍子,素是蹲笆籬子。”喬日成笑了,說:“我渾不吝,等我把話說完,你沒準兒會改變主意。”翟舉人想了想,一揮手,兩個衛兵退了下去。

待衛兵掩上客廳大門,喬日成小聲說:“我們一直給你記著賬呢。”翟舉人一皺眉,“嗯”了一聲。喬日成說:“迄今為止,你對先遣軍還算有恩的,當年在牛鎮……”翟舉人趕緊打斷他的話,說:“別提牛鎮,我什麼都不記得。”喬日成問:“翟舉人,謝司令你總不該忘吧?”翟舉人默不作聲。喬日成接著說:“如今他是抗聯新編第七旅謝旅長,他問你好,讓我捎給你一封信。”喬日成把信遞給翟舉人,翟舉人猶豫著接還是不接,最後還是接了。翟舉人打開信,見信上寫道:“身為國人,卻為日賊異族效勞,同室操戈,自殘骨肉,捫心自問,良心何安?有辱先祖在天之靈不說,罵名還累及子孫後代。待驅除日寇、山河重整那一天,你敢麵對四萬萬同胞嗎?”翟舉人拿過打火機,點火將信焚毀,丟到煙缸裏,又往紙灰上澆了杯裏的茶水,對喬日成說:“我不想為難你,趕緊走吧。”

喬日成沒有起身,說:“別呀,你還什麼都沒說。”翟舉人的表情漠然,深不可測,緩緩低聲說道:“你回告謝旅長,秋季大討伐就要開始了,本隊長將配合皇軍,另行篦式戰法,集甲並村,民匪分離,你們七旅將麵臨滅頂之災,即使不被剿滅,也會餓死!凍死!”言畢站起身來,大喊,“送客!”

花駒私自下山,讓新編第七旅不得不新辟一塊營地,新營地處在連綿群山的密林之中。林中的空地上,喬群正指揮兩百士兵操練刀法,喊殺聲不絕於耳。士兵正練著,喬群高聲喊:“停!”他走進隊伍中,朝一個戰士狠抽一鞭,戰士咧了咧嘴,沒出聲。喬群厲聲問道:“為什麼抽你?”戰士小聲回答:“沒站穩,晃了。”喬群高舉皮鞭,大聲說:“看見沒有,我這根鞭子不長不短、不粗不細,專吃皮肉,不傷骨頭,是專給你們準備的。練刀,講究腳跟硬,抓地如抓根,站地如立石,以後誰再晃,吃一鞭!聽清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