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樂極生悲的喬大先生(1 / 3)

東北的晚冬,天高地闊,群山混莽,白雪皚皚。從一條蜿蜒的小徑前行,小徑漸漸開闊,就顯現出來大山褶縫裏的小山村——柴河堡。柴河堡炊煙搖曳,少有人跡。寂寥中偶或聽聞犬吠驢嚎,隨即又複歸沉寂。喬群就住在柴河堡。

1930年,也就是民國十九年,喬群的二哥在東北軍有日子沒信兒了,喬群也顧不上想。他這會兒隻惦記著吳霜。柴河堡的夏天短,喬群愛在夏天躺在山坡裸露的粗岩麵上曬太陽,也巧了,看見吳霜穿著一件粉色的薄薄的小褂兒。吳霜媽守寡多年,把吳霜看得緊,很難見吳霜穿一件粉色的衣衫,吳霜的衣裳都是月白的、藍黑的。吳霜那天從山坡下慢悠悠地走過,她眼風流轉著,哼著小曲兒,聲音又甜又浪,胸脯一彈一彈的,腰身不時翻轉,做著戲台上的姿勢,那個招搖的樣子,像一隻狡猾的花狸貓,讓喬群血脈賁張,想忽的一下子獵到她,揉搓一番。從那時候起,吳霜就像個印記印在喬群的腦子裏。

此時喬群隱蔽在樹林裏,手裏握著一把大鋼刀,等著吳霜。他從樹林裏可以看見井台,井台那裏的人看不到他。他知道吳霜每天都會在這個時候來挑水。

吳霜穿著藍黑色的碎花小襖,擔著水桶,從石板路鋪就的小街慢悠悠地走來。她走路的姿勢很美,臀部一翹一翹,顯現出青春的媚氣和活力。積雪在她腳下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幾同歡歌。

井台附近的樹林裏,喬群手握大刀隱在其中,窺望著吳霜的一舉一動,猶如獵人在等待獵物,他在精心計算著最佳時機。吳霜躍上井台。水井是老式的,井架上帶有軲轆把,軲轆把上纏繞著井繩。此刻,吳霜把水桶吊在掛鉤上,然後搖動軲轆把,讓水桶沉入井裏。

就在這時,喬群從樹林裏竄出,在附近的空地上賣力地舞起了大刀。一招一式,虎虎生風。吳霜瞥了一眼,顯然識破了喬群的用意,心裏說顯擺啥,卻隻是會心一笑,繼續打水。

眼看吳霜擔著水桶離開井台,喬群收刀,三步兩步橫在了吳霜麵前。吳霜說:“幹啥,你?”四下看看,隻有喬群和自己兩個人。喬群嬉笑說:“不幹啥。”吳霜朝喬群身後看一眼,說:“我媽來了。”

喬群回頭,石板鋪就的小街上空無一人。他知道吳霜嚇唬他。吳霜她媽總板著個臉,喬群的確怵她。吳霜有一種陰謀得逞的愉快,咯咯笑著走去一邊。喬群三步兩步又橫在她麵前說:“我幫你挑。”吳霜說:“不用。”把扁擔擔在肩上,並不願意和他多說話。

喬群有點兒尷尬,沒話找話地說:“聽說你從女中畢業了,以後就不用回奉天了吧?”吳霜說:“奉天是不用回了,可我還想去北平念書。”喬群知道她去不成北平,有點兒幸災樂禍。吳霜她媽經常說女人念書再多也是賠錢貨,怎麼可能讓她去北平,還一個人去。按吳霜她媽的意思,姑娘家能識文斷字就行了。

喬群陪著吳霜挑水走著,想和吳霜多說一會兒話,又不知道說什麼。剛才舞了大刀,是想讓吳霜看看,吳霜像沒看見一樣,有點兒無趣。憋了一會兒,他說:“我私塾不念了,改學刀。”吳霜說:“聽說了,你這叫沒正事兒!”隨後又補充說,“是我媽說的。”喬群說:“你媽不懂。盛世學文,亂世習武。”隨後也補充一句,“我的私塾先生告訴我的。”

這時喬家院子裏有個女的喊:“吳霜,快來,武鬆上景陽岡了!”吳霜“哎”了一聲,擔著水桶快步回家。喬群這次沒有追,他知道過一會兒還會見到吳霜。他駐足小街上,目送吳霜走進院子,而後走去自己家。

喬群的爹叫喬日成,愛說,也愛唱。夜晚的喬日成家簡直就是個小戲園子,隻不過演員隻有喬日成一個人,什麼都能說點兒,比比畫畫地唱點兒,那架勢,像是可以點戲的單出頭。

喬家的院子是個典型的東北農家院兒,三間坐北朝南的正房,分東西屋,中間用灶間隔開。東屋的南北大炕坐滿了鄉親,打趣逗哏,哄笑聲聲。

喬日成端坐在炕頭,吆喝人燙酒,一個年輕人忙起身去給他燙酒。說書人的吆喝對於鄉下人來說,簡直就是聖旨。喬日成說道:“列位看官,上回書說到……這個這個……說到哪兒了?”吳霜媽一邊織毛衣,一邊提示說:“花開兩朵,單表一枝。”喬日成還是想不起來,悄聲問身旁的老叟:“哪一枝?”

老叟說:“虎賦。”喬日成說:“嗯,老虎長得什麼樣,我編一段虎賦給你們聽:遠望它,沒角魁牛;近看它,斑斕猛獸。眉橫一王字,好像巡山都太保;騰聲一長嘯,頓叫沼路起腥風。二十四根胡須,如芒針鐵刺。四大牙,八小齒,像鋸銼鋼釘。眼若銅鈴光閃電,尾似鋼鞭能掃人……酒怎麼還不上來?”燙酒的小夥子端著酒壺恭敬地給他斟酒,喬日成咂一口酒,繼續說:“虎乃山中之王啊!怎麼個王呢,抬頭呼風,天上飛禽皆喪膽;低頭飲水,水內魚蝦盡亡魂……”

喬日成得意地頓住,問:“這段虎賦怎麼樣?”一幫人起哄叫好。喬日成說:“文化不?”一幫人喊:“文化文化!”喬日成說:“那還等什麼?拍巴掌啊!”

滿屋人笑著叫著,紛紛鼓掌。喬日成咂了幾口酒,又卷了一支煙卷,接著說書,說:“武鬆把頭巾往頭上一抹,把腰帶收緊,又把靴子蹬了一蹬,袖子卷了一卷,挺著腰杆,手指老虎,道:‘孽障休走!’叭叭叭叭就衝上去了……”說到這兒,喬日成故意停下來,舉著煙卷兒,衝一個小夥嚷:“沒長眼哪?火!”小夥子湊上來給喬日成點煙。喬日成吆喝來吆喝去,儼然一副角兒的派頭。每天晚上,喬日成就這樣過著角兒的幹癮。

柴河堡中的石板路上,一身東北軍戎裝的畢老六策馬疾行。畢老六也是柴河堡人,在東北軍混了不少年頭了,現在當上了軍需官,官兒不大,但是實惠。這次回來,是奉命給老喬家送信兒的,順便也能看望一下爹媽。馬蹄新釘的馬掌在石板上敲出脆生生的聲響,威武嘹亮。

喬群騎在門檻上,一邊聽著爹在屋裏說說唱唱,一邊劃拉著飯。畢老六在喬日成院門前下馬,雖說是一身戎裝,一身威武,喬群還是一眼就認出眼前的這位軍官是早前蔫了吧唧的畢老六。喬群站起來樂嗬嗬地打招呼說:“畢哥回來了?!”畢老六說:“回來了,前天到的奉天,回堡子看看。”喬群說:“我哥呢?”畢老六說:“進屋說。”

喬日成還在屋裏繼續講評書:“……老虎撲過來時,武鬆看準了老虎的五花皮:‘畜生,你玩完了!’抓住五花皮往下一摁,這可是千斤之力,老虎就地趴著,武鬆一腳下去,哢嚓,脊梁骨斷了;又一腳下去,哢嚓,眼珠子踩冒了……”

一幫人聽得入迷,唏噓不已。畢老六撥開人群,說:“喬叔,還認識我嗎?”喬日成舉著煤油燈看了一眼:“哎喲,這不是下窪子的畢老六嗎?哦,還弄個腰別子,瞅這意思,混出來了?”說著拉畢老六坐下。畢老六說:“不咋地,混了個小小的軍需官。”說是這麼說,畢老六還是挺滿意鄉親們羨慕的表情。

喬日成問他:“你咋回來了呢?”畢老六說:“回來看我老爹老媽。”喬日成問:“中原打仗完事了?”喬日成知道中原那邊兒一直打著,打得一會兒那邊兒倒戈,一會兒那邊兒反悔,後來東北軍參戰了,就是不知道最後誰輸誰贏。

畢老六說:“完事了,咱們東北軍一進關,閻錫山那個老東西就尿了褲襠……”喬日成問:“你回來了,那我家喬力呢?”畢老六沒應聲,掏出一包煙,先給喬日成遞一支。喬日成點著煙,吧嗒一口,到燈下看一眼商標說:“嗬,哈德門,到底不一樣,換洋煙了。”

喬群去畢老六腰裏掏槍,畢老六急轉身說:“別動,走火了不得了的,你哥就是因為槍走火……”喬日成驚住問:“什麼?”畢老六故意賣起了關子,說:“你家喬力槍走火了,出大事了……”

喬日成倒吸一口氣。一屋子人屏息靜聽。畢老六慢悠悠地抽一口煙,吐出煙圈兒,說:“別急,聽我慢慢說。你家喬力也是邪了,平時打槍總跑偏,可這次在山西,他沒事擺弄槍,咣嘰,走火了,把一個騎馬視察的城防司令一槍撂倒了……”

“我的媽呀,司令?”喬日成嚇得一激靈,褲子差點兒濕了。畢老六慢悠悠地再抽一口煙,說:“司令。”一屋子人誰也不敢搭話,等著畢老六的下文。“撂倒了?”喬日成戰戰兢兢地問,聲音發顫,還是有點兒疑惑。畢老六說:“撂倒了。天靈蓋揭去一半,腦漿子都流出來了,這下炸營嘍……”一屋子人麵麵相覷,畢老六有些得意,眯縫著眼睛欣賞著他帶來的驚悚效果。

喬日成驚得眼睛直眨巴,氣兒喘得開始不勻溜,嗓子眼兒的氣兒往上飄,肺裏頭開始發虛,還是強忍著說:“往下說,往下說。”畢老六才像是說書的,不著急不上火慢條斯理地說下去:“一層一層往上報,一直報到少帥那裏。”“完了呢?”喬日成緊張得太陽穴嘣嘣跳。

畢老六說:“少帥派副官到陣地,傳你們家喬力,喬力嚇得腿直哆嗦,說啥不去。”屋子裏靜寂無聲。喬日成問:“完了呢?”畢老六說:“少帥火了,又傳令給我們旅長,說把那個姓喬的小子押來見我,就這麼著……”

喬日成眼神發怔,喃喃說:“你不是蒙我吧?”畢老六說:“咱一趟溝住著,我蒙你幹啥?聽我往下說……”喬日成哽咽著,擺手不讓說:“……別說了,啥都別說了,你喬叔是明白人,聽個頭就知道尾了……”一陣眩暈,登時仰倒在炕上。

屋子裏頓時亂了,在老叟的吩咐下,有的把脈,有的撫胸,有的掐人中。老叟還是有見識的。若要是人完了,那不一進門就得報喪,哪能慢條斯理地胡掰扯。吳霜她媽也看出來了,不過她一個女人,沒依沒靠的,不好說什麼。

喬群跳上炕,分開眾人,抓起老爹的一條腿,和眾人一起發力,將喬日成倒提在空中。少頃,喬日成睜開眼睛,用呆滯的目光梭掃周圍:“這是哪兒啊?你們怎麼都頭朝下……”

畢老六說:“我後麵還有話,聽我說完……”喬日成擺手不讓說,喃喃地說:“你喬叔是明白人……”老叟說:“畢老六你就別賣關子了,先說喬力現在幹啥呢。”畢老六湊在喬日成耳邊說:“喬叔,你急啥呀?我沒說完……喬力打死的那個城防司令,是閻錫山的人……”喬日成“啊”了一聲,問:“不是一夥的?”畢老六說:“不是。就為這個,喬力立了個大功,張學良賞了他一個連副,外加大洋一千。”

大多數人都覺得意外,發出驚叫。喬日成“啊”了一聲,爬起來,狐疑地問:“真的?”畢老六說:“那還有假嗎,過幾天回來你就知道了。”喬日成連擊大腿說:“完嘍完嘍……”老叟問:“又怎麼啦?”喬日成歎道:“這兵荒馬亂的,當了連副,他人就回不來了。”

大夥紛紛上前道喜。一個鄉親說:“你這是得便宜賣乖,好事呢,連副一蹺腳,就是連長。連長連長,半個皇上!”吳霜媽說:“槍走火都能升官,以後指不定有什麼好事。”喬日成悶了半晌,歎說:“也是啊。”又一個鄉親說:“老喬,你就偷著樂吧,就你家那個喬力,大字不識幾個,給個屎橛子當麻花的主兒,也能混上連副,上哪兒說理去。”喬日成說:“話不能這麼說,這是命!”

吳霜媽附和說:“啥人啥命。我找人給小霜算過,說俺小霜是旺夫的命,她要是靠上誰,誰就紫氣東來。”大夥看吳霜,吳霜的餘光看著喬群,沒吭聲。喬群聽這些話,默聲出屋。

喬日成滋生美意,五髒六腑都踏實了。他坐直了身子,道:“今兒個一早,我剛爬起炕,就聽門口喜鵲叫,不是一隻兩隻,是一大幫。我就納悶了,我一個做豆腐的,能有什麼好事,現在整明白了,我家出了個連副!老天總算開眼了!這叫什麼知道不?哈哈,風水輪流轉,今年到我家!”

吳霜家就吳霜和她媽兩個人。一早上起來,吳霜和她媽就開始蒸豆包。蒸好了,吳霜媽用小棉被將裝滿了豆包的筐蒙上,讓吳霜去給喬家送去。吳霜覺得一大早就去喬家,像是巴結他們家一樣,不想去。娘倆強了半天,吳霜就是不去。吳霜心裏別扭。喬力不就一個連副嘛,有什麼了不起,我才不樂意巴結人。

吳霜媽早就看出喬群和閨女的心思,可是心思歸心思,嫁人還是要嫁一個有點兒正經精神頭的人。喬力就是長得差點兒,沒有喬群那麼濃眉大眼兒,那麼結實,可是勝在老實巴交的,也孝順,聽他爹的話,靠得住。那個喬群是個什麼犢子?純粹是個驢犢子,他爹的話在他那兒沒用,這樣的人,怎敢托付終身?吳霜媽勸閨女:“就咱這個家,孤兒寡母,你想嫁什麼樣的?”

吳霜不語,心裏說我和他來不上。吳霜媽說:“我知道你心裏有人,那叫一個不成器,沒正事!苫房抱稍撥簸箕,他哪樣拿得起?守著他爹,他哪怕會做豆腐呢。”吳霜媽心裏的話並沒有全說出口,吳霜愛浪,愛唱個小曲兒哼個小調兒,喬力蔫了吧唧,人多都不怎麼敢說話。吳霜嘴茬子利索,他想管也管不住吳霜。喬群呢,現在沒得手,還好。真嫁給他,吳霜哼著小曲兒,畫著紅嘴唇兒,他能看得慣?一句看不慣,不得一巴掌就扇過去?辛辛苦苦拉扯大的閨女,要讓人給一巴掌,那不要了當娘的命了嗎?

吳霜說:“他也不是什麼都不會。”吳霜媽說:“別告訴我他會耍大刀!有莊稼人整天耍大刀的嗎?告訴你,隻要你媽不死,他就別想進我家。得了,你去給你老公公把豆包送過去吧,一會兒都涼了。”吳霜依舊不想動,覺得太巴結不好,又有點兒猶豫,喬群舞大刀的樣子,虎虎生風,仿佛就在眼前,一想到自己要嫁的人是他哥,有點兒別扭。

吳霜媽說:“媽知道你的心思,可是媽得讓你死心。為啥呢?有句話,我本不想告訴你……”她壓低聲音說,“喬群不是喬豆腐親生的,喬群是個野種。”吳霜問:“誰說的?”吳霜媽神秘地說:“村裏都這麼說,喬豆腐找人算過了,說喬群命硬,是個克星,逮誰克誰,克誰誰死,我能把你交給他嗎?媽還指望你養老呢。快去吧,機靈點兒。”

清晨,村子醒了。遠遠近近,雞鳴,間雜著狗叫。喬群被院子裏咿咿呀呀的聲音吵醒。他爬起來,裹著被子,朝一塊結了霜的窗玻璃哈氣。窗子大部是紙,隻有一塊鑲著玻璃。他連哈了幾口氣,霜粒融化,他又用手指抹出一個圓,漸而透明。見老爹穿著一新,在院子的雪地上唱蹦子。蹦子,也叫蹦蹦,是個俗稱,就是東北地方戲,在東北大秧歌、河北蓮花落的基礎上,陸陸續續演變,成為二人轉,不過這是後話。

吳霜挎著小筐,筐上捂著棉墊子,出現在院兒前,看見喬日成扭著腰身唱曲兒,咳嗽一聲。喬日成止聲,佯作幹咳,有點兒不好意思。喬群邊穿衣服邊窺望外麵的動靜,幸災樂禍地尋思你倒是唱啊,也知道害個臊。聽見喬日成和吳霜打招呼進屋,喬群連忙整理一下頭發,擇一擇衣裳上的棉絮。想出西屋,又一想,吳霜昨晚上對自己的態度冷冰冰的,還是先不出去打招呼吧。

吳霜還是聽從她媽的意見,見了老公公要機靈一點兒,就挑著喬日成愛聽的說起唱小曲兒。她說:“我半路上就聽見喬叔唱了,還別說,唱得挺帶勁。”喬日成也客氣,說:“就是瞎唱。喬力不是當連副了嘛,我嗓子眼兒刺撓。哎呀,這要是有閑錢,我雇個戲班子,就在我家當院搭台子唱,唱他個七七四十九天。”吳霜咯咯笑。跟著喬日成進屋。

喬日成朝西屋吼:“犢子玩意兒,小霜來了,你還趴窩?”喬群在屋裏應了一聲。吳霜進屋掀了筐上的棉墊子,一筐剛蒸出的黏豆包還冒著熱氣。吳霜說:“我和我媽特意起了個大早,蒸了一鍋黏豆包。”吳霜去灶間拿了個盆,往盆裏拾黏豆包,道:“可別吃瞎了,這可是大黃米。”吳霜說完就有點兒後悔,東西都送來了,多這麼句嘴幹啥。不過喬日成沒覺得有什麼不妥:“這不年不節的,蒸大黃米的豆包,白瞎了,這是幹啥?”

吳霜俏皮一笑,說:“喬力不是當連副了嘛,我媽說得慶賀慶賀。喬力這下子抖起來了。”喬日成說:“哎呀,你媽也是的,平時摳得要死,真到了節骨眼,也知道窮大方。多大點兒事,不就當了個小連副嘛。”吳霜說:“我媽說了,咱這趟溝出去混事的,還真就屬他了。”喬日成說:“我知道你媽的小心眼。你替我回話,有我當家,我那個喬力不會變卦。”吳霜道:“我倒是不怕,我媽不放心,說東北軍軍官除了正房,還要娶個偏房。”喬日成說:“他敢!我到現在還耍單兒,他敢忙活倆?”說完拿了個豆包吃。

喬群出現在門前,說:“那是你樂意。誰又沒讓你耍單兒。”喬日成吃急了,被豆包噎住。吳霜看喬日成噎著了,說:“別急,我去熬一鍋豆腐湯,這就好。”說著扭身去了灶間。喬日成罵罵咧咧地說:“喬群你個犢子玩意兒,還誰也沒讓我耍單兒,說這話也不怕遭雷劈。就你這個屌樣,我要是給你找個後媽,沒準兒能給你下耗子藥。”爹沒找後媽這事兒,喬群根本不領情。找後媽咋了,後媽疼不疼孩子,全看爹自己的本事,爹能鎮得住宅,後媽敢欺負孩子?還不是爹自己沒能耐。喬群沒理他爹。

喬家這爺倆一向不和,一有外人就戧戧,等關了門,就剩他倆,還是喬日成看喬群臉色的時候多。吳霜上灶間做豆腐湯,喬日成悄悄合上東屋的門,低聲道:“氣不順是吧?我知道,你也看好了人家……”喬日成往灶間一歪下巴。喬群不言聲,咽下的豆包,覺得有點兒苦。

吳霜在灶間往灶坑裏塞柴火,又鼓腮往裏呼呼吹氣。柴火漸漸旺了,大鍋裏的水翻滾開來。吳霜左手拿塊豆腐,握刀的右手飛快舞動,豆腐片飛到鍋裏。屋裏傳出話音,吳霜邊切蔥花邊往門口湊,偷聽爺倆說話。

喬日成把卷好的煙叼在嘴上,朝喬群說:“火。”喬群把火柴撇過來。喬日成沒好氣地自己點煙:“就算你看好了,也是白搭。人家好好一朵花骨朵,能往你牛糞上插嗎?”喬群心裏窩氣,我是牛糞,喬力就不是牛糞了?我怎麼了我?偷了還是搶了?還是抽大煙逛窯子?喬群就是不明白,自己一身緊繃繃的腱子肉,又有一身好刀法,怎麼就不如連殺雞都不敢看的喬力了。

喬日成鼓著腮幫子,吐著煙圈,斜眼看兒子,說:“還當我不知道?”喬群沒理他。喬日成說:“堡子裏人告訴我,你沒事就往南山廟裏跑,拜和尚為師,耍大刀片,有這事吧?”喬群慵懶地仰在炕上,不想說話。在私塾學了幾年,讓喬群的心思變得開闊了。女慕貞潔,男效才良,光咿咿呀呀背誦詩文,有什麼意思?男兒的才良是個啥,跟著爹學會做豆腐又有什麼意思?一直窩在這個小山溝裏嗎?光聽說奉天這個奉天那個,吳霜都去過奉天,我喬群卻連奉天的土坷垃都沒踩過。拜和尚學耍大刀咋了,有一身武藝,總比挨欺負強。他根本不理他爹的叨叨。他在幻想他耍大刀,嘡嘡咣咣,吳霜看得兩眼放光,那才叫一個美呢。

喬日成好像看出喬群的心思,湊過來,把聲音壓低:“明說吧,你們哥倆都看好了小霜,可有你哥在,小霜就輪不上你!”喬群說:“憑什麼?”喬日成說:“論長幼,他是你哥;講混事,人家出道了,不到三十就貴為連副,你算個啥?耍大刀還不如會殺豬的吃香。”

喬群說:“我和小霜拜過天地了。”喬日成一驚,問:“啥啥?!”喬群說:“不光拜天地,還入洞房了。”喬日成驚得一迭聲:“啥啥啥?”在喬日成家灶間正在盛豆腐湯的吳霜聽見喬家爺倆說的話,吃了一驚,心想喬群這是想要幹什麼呢。

喬日成也嚇了一大跳,吳霜是許給了喬力的,這要真是喬群先下手把吳霜生米做成了熟飯,喬力怎麼辦?自己家的兄弟,當真為了個女人拎鋤頭動鎬頭拚個頭破血流,那還了得。這一個溝裏住著的老少爺們兒都跟親戚似的,相互之間啥事兒都有個照應,哪能一家的弟兄還撕破臉呢。喬日成膽戰心驚地盤問了半天,才弄明白,原來倆孩子五六歲大的時候,對男女之間的區別開始好奇,互相看看自己有啥,別人有啥,喬群顯擺自己有小牛牛,笑話吳霜啥也沒有,吳霜羨慕他尿得遠,摸過一兩下他的牛牛。作為回報,吳霜也讓他看過私處。如此而已,哪兒就能算入洞房了,當不得真的。喬日成鬆了一口氣,放下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