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告訴你我住在女人的宿舍裏,不是說我像女人一樣住在那裏。我是和母老虎住在一起——是她命令我同她住在一起。她對我說,洗幹淨了上床睡覺!她說這句話是我進煤場第一天,似乎在此之前我早在她的窩裏住過一百年。母老虎的窩緊挨著宿舍的盡頭。像個門崗。她也確實是個崗哨,凡是進這裏的男人,都先鬼頭鬼腦地朝母老虎的窩裏窺視一下,要是母老虎在,他們便挨了一棍似的趕緊縮回頭去。母老虎說起髒話來,好幾個男人也抵不上她,但幹髒事的男人們就是怕她。膀大腰圓的母老虎,站在那裏像個東北漬酸菜的大缸。令人驚訝的是她眼精手快,步子靈巧。乙組女人唯有她自己挑著男人的擔子,一下兩大筐,走在窄窄的木橋板上又穩義快。母老虎有時和抬煤的男人打鬧,好幾個男人圍著她轉,伺機撲過去把她摔倒。母老虎並不動聲色,隻是穩穩地站在中間,似乎在打瞌睡。可一旦有哪個男人挨近她,便聽啪的一聲響,那男人立即進命如飛,並在遠處捂著被打疼的地方嗷嗷叫起來——這其間你根本看不到母老虎出手打他的動作,那兩隻大巴掌閃電般地伸縮,你覺得到母老虎壓根就沒打過他。
母老虎告訴我,她手頭快是從小捉蟹子練出來的。她是海邊漁村人,她家海邊產一種鬼臉蟹,鬼精鬼精的,逃起來飛飛快。你的手頭必須像雞啄米那樣利索,否則你捉不住,或是捉住了也能被蟹鉗夾破手。
母老虎的窩比其他女人的窩大兩倍,裏麵放著她的全部家當,還有積滿灰垢的鍋碗瓢盆,完全像個家一樣,兩個人住在裏麵富富有餘。我剛住進去,母老虎就吆喝道,兒,去打酒!我大吃一驚,我覺得我沒聽明白她對我的稱呼。
你他媽還愣著幹什麼,我叫你兒不應該嗎?母老虎眼珠子瞪得比雞蛋還大。
挑煤的男人告訴我,母老虎大概生了一個排那麼多的兒。但是母老虎從沒說過她有兒,也沒見到有兒來看過她。隻是有一個鑲著金牙的老男人來找過她兩次,但母老虎不見他。那男人死皮賴臉地等在席棚子外麵不走,母老虎隻好出去,並給了他一巴掌,但最後還是掏出錢來,塞到男人手裏,那男人才趕緊走了。
那天晚上母老虎喝了很多酒,茫然地瞪著大眼珠子不說話。母老虎能喝酒,喝起來不就菜,一顆蒜頭或半截蔥脖就能幹下去四兩白酒。酒一下肚,母老虎立即換了個模樣,滿臉溢著笑容。溫柔得要命。這時她的兩隻大巴掌像海綿一樣鬆軟,拍打在你身上不但不疼,反而更舒服。酒是母老虎的命根子,不管多麼累。或是遇到什麼不順心的事,隻要喝下兩杯酒,母老虎就眉開眼笑。用大巴掌撫弄著我的頭,唱歌似的說,兒呀,你想吃什麼?……兒呀,你想看什麼?……兒呀……母老虎對我出奇的好,每到星期天下午,她就拖住我,兒,咱不幹了,下館子去!然後她換上一身新鋥鋥的衣服,領我到街裏飯店吃好的。我不怎麼願跟她在街上走,因為她老是用大手掌抹著我的胳膊,生怕我跑掉似的。這使我走起路來覺得難堪,還有些恥辱。
更麻煩的是母老虎真把我當作兒來管,每時每刻都兒兒兒地叫我。她不讓我和二浪子接觸,說二浪子不是好東西。二浪子白天趁我們去煤場幹活往她窩裏招男人,母老虎罵她沒臉沒腚。要是二浪子老支使我去端水倒水,母老虎就大吼道,你她媽的胳膊斷了還是腿瘸了!母老虎罵人完全是男人的粗野口氣,煤場女人沒有一個敢張口罵他媽的,一般都是罵他奶奶的。我漸漸發現,母老虎雖然粗話滿嘴,但也隻限在嘴上。她對男女的亂事特別反感,與男人們背後對她的傳說截然兩回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