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天慶十年(1120年)四月,金國再度發兵攻遼,一路勢如破竹。五月,金主完顏阿骨打的大軍攻克上京外郛,上京留守蕭撻不也見勢不妙,當即率眾出降,契丹人在漠北草原上建起的第一座城池就此陷落。

遼國降臣低首赤背,步出皇城安東門,在完顏阿骨打的馬前緩緩跪下。太陽將沒於望京山後,斜暉中,焰尾草的花呈暗淡枯澀的紅,仿佛大戰後被烈日曝曬過的戰士之血。血色的花海中,阿骨打一身白色甲胄,指著眉睫前的城郭,厲聲道:镔鐵契丹已被天神拋棄,今後天下是我赤金女真的天下了。他身後的女真鐵騎拔出戰刀,高舉過頂,齊聲歡呼:皇帝萬歲!金國萬歲!萬柄白刃映著落日,令將要沉入黑夜的草原猛地一亮。

涅剌越兀部向來戍於黑山之北,負拱衛上京之責,司徒蕭古哥於當日夜間驚聞上京陷落的消息,隨即召集族中的司空和將軍商量應對之策。涅剌越兀屬小部族,未設部族大王和左右宰相,司徒大帳就是最高議事之所。然三人議來議去,將軍蕭七斤寧可率族中八百壯士戰死,也不願與上京留守撻不也一樣屈膝投降;司空蕭涅裏則認為金國勢大,可先假意歸順,保全族人土地,待本國大軍馳援時再反回去,兩人激辯半夜仍相持不下。蕭古哥傾向於蕭涅裏的看法,無奈蕭七斤請戰之意甚是堅決,他正低頭思量,從人急急來報:金國軍隊已逼近我部營地。

蕭古哥吃了一驚,暗道:來得好快。忙迎出帳去,見一隊金國人馬逆著朝陽向涅剌越兀部馳來,蹄聲雜遝,約有一千之眾。領頭一騎便是觀音奴在上京城遇見的完顏術裏古,率兵直入營地,到司徒大帳前仍不下馬,手中鞭子直指蕭古哥:你便是涅剌越兀的頭領?

蕭古哥拱手道:司徒蕭古哥見過猛安。原來金國兵製,以千夫長為猛安,以百夫長為謀克,戰時組軍上陣,閑時漁獵為生,故猛安謀克戶中多是血緣相近的親族。蕭古哥見他統率千人,即以猛安稱呼。

術裏古氣焰衝天,傲然道:奉我大金國皇帝之令來問司徒,涅剌越兀願戰還是願降?

蕭古哥不置可否,笑著將術裏古請入大帳,奉上美酒肥羔,方從容道:若涅剌越兀願降,需得多大的誠意,皇帝才會接受?我部的族人土地又能保全多少?

蕭古哥問得直白,術裏古也不客氣,竟擅自將納降的條款翻了兩倍:皇帝要征調涅剌越兀的六百名年輕女子到金國為奴,另需獻出良馬六千匹、肥羊六千隻勞軍。他兩月前在上京城中被觀音奴羞辱,一直懷恨在心,今日便存心刁難涅剌越兀部。

蕭古哥聽了這條件,怒氣從心口直竄全身,在血管中劈啪作響,麵上卻恭順異常,大力摁著就要掀掉幾案跳起來的蕭七斤,滿口答應:涅剌越兀必定竭盡全力讓皇帝滿意,隻是我部牧場分散,請猛安寬限兩天,容我部備齊這些勞軍的羊馬,兩天後與女奴一道送往大營。

術裏古很滿意蕭古哥的態度,用馬鞭的手柄抵著下巴道:那便兩天,不可延誤了。不過貴部有位姑娘,美貌得像早晨的太陽,叫什麼來著?啊哈,蕭觀音奴。我今天便要將這美人帶走。

蕭古哥心底一涼,澀然道:我部雖有一位蕭觀音奴,卻不是契丹人,今年三月便跟著她的漢人父親回宋國去了。

這事說來離奇,術裏古自然不信,掏掏耳朵道:司徒在說笑話麼?我聽著可沒什麼趣兒。

蕭古哥肅然道:確是實情,沒有半句假話,我蕭古哥豈能拿三千族人的性命與猛安開玩笑。

術裏古始而驚愕,繼而大怒。他昨晚興興頭頭地討了這趟差使,一大早急不可耐地奔來,路上便想了不少折辱觀音奴的法子,不料統統落空。術裏古挫了挫牙,一腔惱恨無處發泄,叫道:好,好,不過一個女人,司徒就這般推三阻四,藏匿不交,可見剛才的承諾隻是敷衍。既然涅剌越兀沒有歸順大金國的誠意,我也隻好如實稟告皇帝。

術裏古站起來作勢要走,早就按捺不住的蕭七斤從右側撲來,掄圓了二十八斤重的大刀向他砍去。戰刀在空氣中劃出一個冷光懾人的巨大扇麵,穿過術裏古的頸項便似穿過腐木,流暢非常,勢不可擋。眾人方覺冷風襲體,寒毛根根豎起,術裏古的頭顱已飛了出去。落到紅色的氍毹上時,那頭顱才迸出一聲低嗥,淒厲得讓人掩耳。帳中頓時大亂,跟隨術裏古的女真武士迅即吹響了示警的號角。

蕭古哥摸著刀柄,望向蕭涅裏道:女真人太苛刻了,羊馬尚在其次,要我六百族人去給他們作奴隸,還不如戰死的好!我本想拖延兩天,將族中老幼送出去,現在也來不及了。

蕭涅裏拔出刀來,聲音低沉有力:戰吧!

蕭七斤滿襟都是術裏古腔子裏噴出的鮮血,又劈翻了一名女真武士,搶出帳去大喝:兒郎們,集結!殺敵!聲若猛雷,響徹營地。

女真人軍法嚴酷,若伍長戰死,以下四人皆斬;什長戰死,伍長皆斬;百長戰死,什長皆斬。故完顏術裏古一死,手下的騎兵再無退路,以十五人為一隊,散入營地,不論老幼,逢人便殺,打算血洗涅剌越兀,為本部的猛安複仇。

涅剌越兀部的人口中婦孺老人占了大半,可以上陣的壯年男子不過八百,一未裝束,二未集結,被這些精銳的女真騎兵殺了個措手不及。營地中沒人哭泣求饒,隻聞女真騎兵的馳突咆哮、刀槍利矢穿過人類肉體時的沉悶聲音以及垂死者的喃喃詛咒。濃烈的血腥味彌散開來,被灼熱的陽光蒸著,連空氣都是赤色的。

完顏阿骨打在淶流水起兵反遼時,從者不過兩千五百人,此後與遼國大小數百場戰爭,女真武士無不以一當十、以少勝多,遂生出契丹軍寡弱之感。此番在涅剌越兀部,女真人才明白契丹軍雖然疲軟渙散,契丹百姓卻不是待宰羔羊。最初的慌亂過後,營地各處都展開了反擊,包括行路顫顫的老者、裙子掖到腰間的婦女以及剛能開弓的孩子。一人赴死並不可怕,數千平民以悍不畏死的姿態向組織嚴密的軍隊逼來,即便最凶狠無情的女真武士也為之動容。

耶律歌奴的氈房位於營地邊緣,禍事初起時尚未波及。蕭鐵驪聽到蕭七斤呼喊殺敵之聲,丟下啃了一半的大餅,對歌奴道:阿媽,女真人動手了,你在我前天挖的地窖裏藏好,千萬不要出氈房。抓起刀便衝了出去。

蕭鐵驪放開腳步往司徒大帳奔去,中途遇到一隊女真騎兵行凶,長槍搠穿了蒲速盆大娘的小孫子阿達,將那孩子釘在地上,拔出槍時故意向上一撩,劃開了他的胸腔。阿達的身子抽搐兩下,小小的鮮紅的心髒暴露在空氣中,仍在微微搏動,瞳孔卻已散了。孩子的眼珠又黑又潤,望著初夏的天空,死也不曾閉眼。

蕭鐵驪看到阿達死時的表情,隻覺憤怒像雷電一樣擊穿胸口,呼吸中都含著焦枯的苦味。這孩子昨天還騎在他的肩上玩耍,此刻卻躺在自己一族的草原上,再不能跑跳說笑,轉瞬將腐敗成泥。

蕭鐵驪的刀緩緩拔出來。搠死阿達的騎兵感到這男子像鬆林中的霧氣般漫過身側,喉管隨即一冰。騎兵的喉嚨裏發出咕嚕聲,被自己的鮮血嗆到,半折的頸項支撐不了沉重的頭顱,古怪地歪到一邊,整個人像麵口袋一樣滑下馬去。

對於雷景行等一流高手,夢域影刀擁有強大的催眠力量,普通人則根本看不清蕭鐵驪的刀路。是這般流麗刀法,來如迷夢,去似流雲,仿佛鯤鵬展翅時劃過大地的影子,風暴消歇時浩淼水麵的清光;是這般肅殺刀法,仿佛光陰的流轉、四季的更迭,裹挾著刀影中的人們奔向死亡,不可逆轉也不可抗拒。蕭鐵驪殺氣沛然,將餘下的十四人全部斬落馬下,女真騎兵們來不及反應,也沒感到太大痛楚,就在這璀璨的光影裏逝去。蕭鐵驪出手,並不追求淩虐生命的殘忍快意,殺敵一名,族人活下去的希望便多一分,這目標使他和武器達到了完全合一的境界,方一動念,鋼刀已至,利落地切開敵人最脆弱的部位。

殺死最後一人,蕭鐵驪緩緩收刀。稠而暖的鮮血沿著冰冷的刀鋒滑下來,滴在橫陳腳下的女真騎兵臉上。那是一張稚氣的麵龐,蕭鐵驪想:還沒有十八歲。他不會憐憫敵人,即便是這樣年輕的敵人。他站在那兒,隻感到一種莫可名狀的空虛,連四肢百骸都是空的。目睹阿達死亡時的憤怒喚醒了心中的猛獸,蕭鐵驪出刀的速度甚至快於意念的速度,身體的伸展也超越了人所能達到的極限。猛烈的爆發過後,他虛脫地站在當地,五月的風攜著鮮血的腥味、牛羊的臊氣和焰尾草的芬芳,穿過了他空蕩蕩的身體。

另兩隊女真騎兵謹慎地圍住了蕭鐵驪,一隊在正麵,一隊在背麵。當先的重甲兵執長槍,斷後的輕甲兵操弓矢,兩支小隊均呈扇形推進,以圓陣為鋒,兩翼夾攻。這是女真人最擅長的戰法,源於平時的狩獵習俗。兩軍對壘時,凶悍的女真騎兵可以反複衝陣達百餘回合而不知疲倦,以如此戰法對付蕭鐵驪一人,實在是被他的刀所震懾。

蕭鐵驪體內的血流得極慢,四肢冰涼,脈搏微細,冷汗浸透長衣,浸濕了刀柄。他現在才明白,夢域影刀的力量與他的感情是呼應的,人的情緒有多狂暴,刀的力量就有多駭人,若不懂得節製,隻能透支了身體。蕭鐵驪兩腿虛飄飄的,然麵容沉靜,對著漸漸逼近的女真騎兵,眼都不眨一下,淵默如山的氣勢壓倒了那些虎狼般的戰士。若他們即刻縱馬而來,十個蕭鐵驪也死了,這般謹慎布陣,卻讓蕭鐵驪有了喘息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