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4章(1 / 2)

今草野憂國之士,往往獨居深念,歎息想望曰:安得賢君相,庶拯我乎?吾未知其所謂賢君相者,必如何而始為及格。雖然,若以今日之民德、民智、民力,吾知雖有賢君相,而亦無以善其後也。夫拿破侖曠世之名將也,苟授以旗綠之惰兵,則不能敵黑蠻;哥侖布航海之大家也,苟乘以朽木之膠船,則不能渡溪沚。彼君相者非能獨治也,勢不得不任疆臣,疆臣不得不任監司,監司不得不任府縣,府縣不得不任吏胥。此諸級中人,但使其賢者半,不肖者半,猶不足以致治,而況乎其百不得一也。今為此論者,固知泰西政治之美,而欲吾國之效之矣。但推其意,得毋以若彼之政治,皆由其君若相獨力所製造耶?試與一遊英、美、德、法之都,觀其人民之自治何如,其人民與政府之關係何如。觀之一省,其治法儼然一國也;觀之一市、一村落,其治法儼然一國也;觀之一黨會、一公司、一學校,其治法儼然一國也;乃至觀之一人,其自治之法,亦儼然治一國也。譬諸鹽有鹹性,積鹽如陵,其鹹愈酉農,然剖分此如陵之鹽為若幹石,石為若幹鬥,鬥為若幹升,升為若幹顆,顆為若幹阿屯,無一不鹹,然後大鹹乃成。

摶沙挼粉而欲以求鹹,雖隆之高於泰岱,猶無當也。故英美各國之民,常不待賢君相而足以致治。其元首,則堯舜之垂裳可也,成王之委裘亦可也;其官吏,則曹參之醇酒可也,成瑨之坐嘯亦可也。何也?以其有民也。故君相常倚賴國民,國民不倚賴君相。小國且然,況吾中國幅員之廣,尤非一二人之長鞭所能及者耶!

則試以一家譬一國。苟一家之中,子婦弟兄,各有本業,各有技能,忠信篤敬,勤勞進取,家未有不浡然興者。不然者,各委棄其責任,而一望諸家長,家長而不賢,固闔室為餓殍,借令賢也,而能蔭庇我者幾何?即能蔭庇矣,而為人子弟,累其父兄,使終歲勤動,日夕憂勞,微特於心不安,其毋乃終為家之累耶?

今之動輒責政府望賢君相者,抑何不恕?抑何不智?英人有常言曰:“That,sy-ourmistake.Icouldn,thelpyou。”譯意言:“君誤矣,吾不能助君也。”此雖利己主義之鄙言,而實鞭策人自治自助之警句也。故吾雖日望有賢君相,吾尤恐即有賢君相,亦愛我而莫能助也。何也?責望於賢君相者深,則自責望者必淺,而此責人不責己、望人不望己之惡習,即中國所以不能維新之大原。我責人人亦責我,我望人人亦望我,是四萬萬人,遂互消於相責相望之中,而國將誰與立也?新民雲者,非新者一人,而新之者又一人也,則在吾民之各自新而已。孟子曰:“子力行之,亦以新子之國”自新之謂也,新民之謂也。

所謂關於外交者何也?自十六世紀以來(約四百年前),歐洲所以發達,世界所以進步,皆由民族主義(NationalIisrn)所磅礴衝激而成。民族主義者何?

各地同種族、同言語、同宗教、同習俗之人,相視如同胞,務獨立自治,組織完備之政府,以謀公益而禦他族是也。此主義發達既極,馴至十九世紀之末(近二三十年),乃更進而為民族帝國主義(Nationallmperialism)。民族帝國主義者何?其國民之實力,充於內而不得不溢於外,於是汲汲焉求擴張權力於他地,以為我尾閭。其下手也,或以兵力,或以商務,或以工業,或以教會,而一用政策以指揮調護之是也。近者如俄國之經略西伯利亞、土耳其,德國之經略小亞細亞、阿非利加,英國之用兵於波亞,美國之縣夏威、掠古巴、攘非律賓,皆此新主義之潮流,迫之不得不然也。而今也於東方大陸,有最大之國,最腴之壤,最腐敗之政府,最散弱之國民,彼族一旦窺破內情,於是移其所謂民族帝國主義者,如群蟻之附膻,如萬矢之向的,離然而集注於此一隅。彼俄人之於滿洲,德人之於山東,英人之於揚子江流域,法人之於兩廣,日人之於福建,亦皆此新主義之潮流,迫之不得不然也。

夫所謂民族帝國主義者,與古代之帝國主義迥異。昔者有若亞曆山大,有若查理曼,有若成吉思汗,有若拿破侖,皆嚐抱雄圖,務遠略,欲蹂躪大地,吞並弱亡。雖然,彼則由於一人之雄心,此則由於民族之漲力;彼則為權威之所役,此則為時勢之所趨。故彼之侵略,不過一時,所謂暴風疾雨,不崇朝而息矣;此之進取,則在久遠,日擴而日大,日入而日深。吾中國不幸而適當此盤渦之中心點,其將何以待之?曰:彼為一二人之功名心而來者,吾可以恃一二之人傑以相敵;彼以民族不得已之勢而來者,非合吾民族全體之能力,必無從抵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