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2章 都市的顏色(1 / 3)

我進入的是東京小平市的一所美大。屬於中堅的私立美大,畢業生裏有好幾個有名的漫畫家跟作家。

進入油畫係的我,基本上每天都隻被叫去畫素描。鉛筆,炭筆……做的事情跟高中上的補習學校基本沒什麼區別。隻是,老師不會很嚴厲地怒吼了。入學之後,那麵名為應試的高牆便消失了。周圍總是充滿著一種閑散的氣氛。

到了下午就是公共課程的時間。我本以為既然是美大那就肯定每天都是畫畫,在知道還有‘哲學’跟‘經濟’這一類課程的時候讓我非常吃驚。

雖說進入了油畫係,但也不是說就真的死抱著油畫不放手。

我很喜歡畫畫,可以說算是我人生的一部分,但我認為這跟工作是兩碼事。

我把大學看作是懶懶散散混時間的地方,既然如此,那就做點喜歡做的事情吧。嘛~,至於將來,就隨便找個設計相關的工作吧。

在我們係裏這麼想的家夥很多。都是比起夢想,更想要充實“現在”的類型。原因也可能是跟直接考上的人數相比,當了一年浪人之後再考進來的人數比較多吧。他們跟直接考上的我們比起來,要多體會了一年的“現實”。

我很快就交上了幾個朋友。有從其他地方來的,也有直接從家裏來走讀的。不愧是美大,奇怪的家夥也很多。上第一堂素描課,坐在我旁邊椅子上的家夥,就是從關西來的名叫橋本的男人。

他一看到我,就問道“你,哪兒人?”。

除了在電視裏,這還是頭一次真的聽到關西話(是真的),我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的臉。我簡短地說了句“茨城”,他又說了句“鄉下呢”。

一下有些生氣的我就再沒看他的臉。課程結束後,那家夥又說“剛才不好意思”然後邀請我一起去被稱為‘鷹之台HALL’的學校食堂。

他在那裏請我吃了豬排飯,說了句“剛才我沒有惡意的”,向我道了歉。這家夥就是橋本。

“隻是覺得哦,東北的人被當成是鄉下來的還真的會生氣呢……”

“茨城不在東北哦”

他當了一年的浪人,所以比我大一歲。在那之後他帶我去了很多地方(不愧當了一年的浪人,對於學校內非常熟悉)。他成了我來到東京後交上的第一個朋友。

第二個成為朋友的人,是橋本在補習學校時代的朋友,一個名叫伊東的男人。從在八王子的家裏騎摩托車來上學。一輛相當老舊的本田,跑起來的時候煙跟聲音都非常大。

到東京的第一個周日,我們三人一起去了國分寺打保齡球。三局之後,又去了車站前的小酒館。

我沒有告訴他們這是我生來第一次喝啤酒,跟他們一起幹杯了。

在氣氛差不多好起來的時候,橋本說

“什麼嘛。好不容易這樣考上了大學,接下來就是女朋友啦。”

“果然還是在班上找吧”

伊東說道。雖然橋本話很多,但伊東則是相對比較沉默寡言的。聽說他也當了一年浪人。

“但是,好女人不會來搞油畫的吧”

“這個年代,搞油畫的女人……”

伊東說道。

“土氣”

橋本嘿嘿嘿地笑了。

“是嗎?”

“由紀夫是直接考上的小朋友,所以可能不大清楚吧,好女人集中的地方是設計類的學科啊”

“是這樣啊”

我因為啤酒而變得滿臉通紅,點了點頭。

“你有女朋友嗎?”

橋本問道。圓立馬就出現在我腦海中。但是,跟她的關係是不是達到能夠稱為女朋友的程度,還是多少有些說不清的。

“不清楚”

我這樣回答後,橋本便勒著我的脖子說,不清楚是什麼玩意啊。伊東則笑著說

“過不久有一個新生歡迎會。就期待一下吧”

第三個朋友,是在全係的新生歡迎會上交到的。新生歡迎會雖然是在校內的教室裏舉行的,但卻搬出了數量多到讓人吃驚的酒。貌似是每年慣例會舉行的活動。油畫係的一年級大概八十人左右,然後差不多同樣人數的二年級生來歡迎。

在教室的角落上放著DJ台,音樂聲震耳欲聾。好像學園祭一樣。我們到達會場的時候宴會已經進入了高潮,喧鬧得一塌糊塗。甚至連脫衣服的家夥都有。還有的在跳舞。也有不知為何在哭的家夥。鬧成這個樣子的全都是來歡迎的前輩們,一年級生則是目瞪口呆地傻在一旁。再過一年大概我也會變成他們那個樣子吧,一想到這一點,頭就開始痛了起來。

我窩在教室的角落裏,一邊用白眼瞪著和前輩們一起瘋的橋本他們,一邊小口小口地喝著可樂。

但馬上就被喝醉的前輩們抓住,把酒當成水一樣灌了下去。這之後聽說,貌似差不多以三年一次的頻率會有人死掉。並不光是急性酒精中毒,三年前就有從窗戶跳出去的家夥。雖然懷疑其真實程度,但就算這樣也沒有被禁止,也許這就是美大的傳統吧。

等我回過神來已經在教室正中央睡成了一個大字。充滿著酒臭氣的空氣中,嘈雜的室內音樂仿佛要把人溶化。喝醉了的橋本往我頭上澆著啤酒。我怒吼著“停手”,想要站起來,但卻站不穩。

“沒事吧?”

忽然傳來非常溫柔的聲音,扶住了快要倒下去的我。

“沒事?那怎麼可能。”

聽我這樣說,那個溫柔聲音的主人便說了句“這邊”,然後把肩膀借給了我。終於回到教室角落裏的我躺了下來,吐了很多次。

“沒事吧?”

溫柔的聲音再次說道。我沒能回答隻是不斷咳嗽。醉到仿佛這不是自己的身體一樣。

“是第一次喝酒嗎?”

“第二次”

“大概喝了多少呢?”

“不知道”

溫柔的聲音輕輕地離去了。我一下子變得有些寂寞,想到了圓。要是看見醉倒在這種地方的我,她會說什麼呢。

不知為何突然非常想聽到圓的聲音,不爭氣地流出了眼淚。有些接近思鄉病一樣的感情。也有可能是因為發生的各種事情讓我情緒變得高漲過頭了。

就這樣稍微有些淚眼朦朧的,那溫柔的聲音又回到我身邊了。

“喝下去”

是裝在杯子裏的涼水。我就像在沙漠裏發現綠洲的旅人一樣把它喝掉了。

“吐出來”

溫柔的聲音輕輕撫了撫我的背。我把喝到口中的水吐了出去。

“再喝”

我不斷地把水喝到嘴裏,然後吐出去,重複了很多次。

“你在哭嗎?”

溫柔的聲音向我問道。沒哭,我說道。然後她便用濕毛巾擦拭起我弄髒的臉。

最後,我就那樣失去了意識……。

等我恢複意識,發現我在一間沒有見過的公寓裏,裹著毛毯睡在地板上。

“醒啦?”

溫柔的聲音傳來,我甩了甩頭。眼前站著一個穿著橫條紋連衣裙的短發女性,低頭看著我。她手上拿了一瓶礦泉水。

喝了一口水後,她說道。

“感覺怎麼樣?”

“對、對不起……”

不管怎樣,我先道歉了。

“沒關係啦。昨天被灌了很多嘛”

她笑了笑,在床上盤腿坐下。是一種讓人感到非常舒服的笑容。她的臉龐很小巧,看上去幾乎可以收到手心裏來。鼻子也好嘴巴也好眼睛也好形狀都非常好,隨著表情不停靈巧地活動著。

跟在什麼地方看到的明星非常像。但一直想不起那個明星的名字,我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的臉。

“怎麼了?我的臉上沾了什麼東西嗎?”

“沒、沒有啦,那個……”

我為什麼會睡在這個地方呢。昨天醉得很厲害,教室之後的記憶完全沒有了。她笑著回答了我的疑問。

“昨天晚上啊,在那之後可是很麻煩啊”

“嗯……”

“你醉得不醒人事……,問周圍的人,也都不知道你家在哪裏”

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我抓了抓頭。

“實在是對不起”

突然想到,橋本和伊東怎麼樣了呢。那兩個家夥一定也醉得一塌糊塗,早就把我忘到腦後去了。

“大家吵著要去喝第二家然後都跑了。又不能把你丟在那裏不管,所以就打車回來了。順便帶著你”

“哎呀那個,真是給您添麻煩了……”

我抱著很想有個洞能鑽進去的心情,低頭道歉了好幾次。她笑了。

“不用那麼戰戰兢兢的道歉啦。我跟你一樣也是一年級嘛”

呃?我仔細看向眼前的她。因為她看起來好像比我要大上兩、三歲的樣子。

“是這樣嗎?”

“不要那麼拘謹的說話啦。因為我考了兩年,可能年紀比你大吧”

原來是這樣,我想到。

這時,廚房傳來嘀——的一聲,她站了起來。

“應該是水燒開了吧。要喝茶嗎?”

“誒?不用了,不用了”

我搖了搖頭。

“事到如今你還客氣什麼啊”

她用溫柔的聲音說道。聽她這麼一說,倒也的確是這樣。畢竟,連毛毯都借來用過了。

“那,就麻煩您了”

“都說了不用那麼拘謹啦”

我們一邊喝茶一邊聊著天。

談話之中知道了,她名叫鵜飼美智子,是從北海道來的。她的公寓非常寬敞,貌似比我的破爛宿舍要大一倍。原來如此,果然有錢的人就是有錢啊,我用有些奇怪的方式感概著。

“但是呢,這個並不是讓父母出的房租呢”

美智子喝著氣味非常香醇的紅茶說道。然後,抽出了細長的香煙含到嘴上。

“要吸嗎?”

美智子把煙盒向我遞來。不用了,我說著搖了搖頭。

“那,是靠打工還是什麼賺來的嗎?”

“不是呢”

我想,會不會什麼不該問的東西呢,低下了頭。

“是這個大學以前畢業的前輩在照顧我。”

“照顧?”

“是個從事繪畫方麵工作的人……,然後找出合適的學生進行援助。借出的錢等成功以後再還。嘛,算是一種公益活動吧”

還有這麼好的事嗎,我說道。

“有啦。有錢人反正就是這麼有錢,花錢的方法也各種各樣啦”

她貌似有些覺得很自豪的說著。也就是說,她是擁有相當才能的美大學生吧。

“畫,畫得很棒嗎?”

我單純地問道。她跟我一樣是油畫係的。

“要看嗎?”

我點了點頭。

隔壁的房間看起來被當成了畫室。裏邊放滿了各種大小各異的畫。

那裏整個就是才能的湍急奔流。我完全被壓倒,站在那裏凝視著美智子的畫。

“這裏都隻是些去年畫的東西”

“很厲害啊”

我淡淡地說出了感想。頭一次認識到自己與別人在才能上的差距,我隻能呆呆地站在那裏。

“我要成為畫家”

美智子喃喃地說著。

我進入美大以來,頭一次聽到這句話。

美智子把我送到了車站。她的公寓在從國分寺車站步行大概五分鍾左右的地方。

“今天不能再喝酒了哦”

美智子笑著說道。

“不會喝啦。我再也不會喝什麼酒了”

“那樣也不行哦。要說到大學的話,就是個會被人灌酒的地方嘛”

我坐在私鐵電車上,一直搖到了我的住處所在的車站。

在藥店有生以來第一次買了治宿醉的藥,喝了下去。一邊把那苦澀的液體灌進嘴裏,一邊想著,這一周裏到底體驗了多少個“有生以來第一次”了啊。

我一回到住處,就立馬給圓打了電話。

電話那頭的圓,心情非常不好。

“你怎麼這麼沒精神啊”

“……昨天沒有睡覺呢。你打電話來的時機,總是絕佳啊”

為什麼會沒有睡覺呢,我雖然這樣想,卻又不好問出口,什麼也不說的時候,圓給出了答案。

“一直在畫畫呢。受不了了。完全沒有進步。”

我給圓說起了新交上的朋友。雖然說了橋本和伊東,但卻沒能把美智子的事說出口。雖然並沒有覺得是做了什麼壞事,但還是想要盡量避開誤會。

“頭一次真正聽到關西話呢”

“是嗎”

“那個叫橋本的家夥,跟人說話的時候,總是想著誰是什麼角色。比如現在該我裝傻啦……,什麼的,好像在說相聲一樣呢”

“真好呢。很開心嘛。我每天就光是在畫畫呢”

圓貌似對我新交到的朋友沒什麼興趣。

“啊,對了對了”

“恩?”

“昨天,我遇到巧了呢”

“恩?”

“偶然在車站碰見的呢。他問我由紀夫還好嗎”

“恩”

“我對他說偶爾通個電話什麼的”

“就這樣?”

“恩。就這樣”

然後我沉默了一會。然後圓好像轉換了下心情,說道。

“黃金周會回來吧?”

“恩。能見麵吧?”

我說完,圓用沒什麼精神的聲音說道。

“不知道。很忙呢。不拚命畫畫的話,又不能提高”

那是啥啊,我想道。

之後圓說她困了便掛掉了電話。我還想讓她打起精神,才把朋友的事情說得又有趣又奇怪,結果圓不光是不感興趣,好像還把加速了她不高興的心情。我躺到了床上。

巧是我的朋友,而且還喜歡過圓。他本來就很受歡迎,又是個不錯的家夥,倒是沒有去擔心事到如今會有個什麼……。不過,世事難料。

現在我又不在,巧要是再次對圓……,什麼的也不能絕對斷言說不可能。不不,不是不能斷言說不可能,而是那種情況才是司空見慣的吧?

不對,圓的話應該不會……,雖然我這樣想,但這樣的想象,沒有任何保證。

一旦開始想這些事情,就變得不可收拾了。

這時,電話響了。本以為是圓,接了之後才發現,是剛才的美智子的聲音。

“由紀夫君。你的外衣在嗎?”

昨天穿的線織夾克在哪兒也找不到了。看來是脫在美智子家裏後就忘掉了。

“對不起……。我忘記了”

“居然會把外衣忘掉,是不是還醉著的啊”

美智子發出了銀鈴般的笑聲。聽慣了圓那總是心情不爽的聲音,這笑聲對於我來說就仿佛浸透心靈的魔法之水一般。

“明天,我會帶到學校去的”

“謝謝”

我放下聽筒,再次躺下。

如果說圓的美就仿佛是被研磨得非常鋒利的刀刃一般……

那麼美智子又是怎樣的呢。我想起了今早的毛毯。溫暖,而且散發出香味的那張毛毯。我想,美智子就仿佛毛毯一樣。

圓,她會在各種意義上傷害到自己周圍的東西。

而美智子則與之相反,一定,會將自己周圍的所有東西都包容下來吧。

用她那份溫暖。用那張,笑臉。

然後,又對抱有這種想法的自己感到有些害臊。

回想起圓跟巧的事,大概是遭報應了吧,我小聲地自語道。

第二天,看到拿著我的外套出現在教室的美智子,橋本和伊東瞪大了眼睛。

橋本用手肘捅了我一下念叨著“挺能幹嘛,你這家夥”,但又看到我在美智子麵前那不好意思的樣子,立馬又改變了他們的想象。

“你這家夥,要是說都在別人家裏住下了卻又什麼都沒做的話,某種意義上來說超級失禮的誒?”

聽了橋本的話,美智子笑了。我向那兩人介紹了美智子。自那以後,我們四人一起行動的時間便多了起來。

和新交上的朋友們在一起的時間,對於(我覺得)正在失去圓的我來說,是非常快樂的。當然,這絕對代替不了圓就是了。

在四月即將完結的某一天,我們在“鷹之台HALL”吃了午飯。學校有兩個食堂。其中之一就是這個“鷹之台HALL”,另一個則是被稱為“十二號下”的相當整潔清爽的食堂。油畫係大多數時候都不得不弄的髒兮兮的,所以大家都比較喜歡這個不算太幹淨的“鷹之台HALL”。整潔清爽的“十二號下”則是設計係的家夥們比較多。大部分都是些穿著非常時尚的學生,總覺得那裏門檻比較高。這也算是個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的比較好的例子吧。

橋本倒是理所當然的喜歡“鷹之台HALL”,伊東也是,雖然是東京人,但也多少還是有些俗。就隻有美智子,不管怎麼想也都是“十二號下”比較適合,但也陪著我們在“鷹之台HALL”吃飯。

“等黃金周到了,一起去攝影旅行吧”

一邊吃著豬排飯,橋本說道。

“去哪裏?”

伊東問。

“鐮倉”

“不錯呢,我也想去鐮倉”

美智子眼睛散發出光輝說道。就隻有我一人默默地吸著烏冬麵。

“由紀夫也一起吧。攝影旅行。還是說那個?要回老家?”

我回想起之前和圓說的話。明明問‘能見麵嗎?’,她卻說什麼“不知道”。想要回老家的心情消失掉了。很忙?我也很忙呢。

“不回去。就在這邊”

“那,一起去吧。攝影旅行。去拍些寺廟”

“我就算了”

“為什麼?”

“沒錢”

生活費是固定的每月十號。也就是說黃金周是最窮的時候。打工的工資也還沒發。

“說起來由紀夫你一直都光吃湯麵嘛”

伊東用懶綿綿的聲音說道。

“這麼喜歡吃湯麵?偶爾也吃點幹拌嘛。或者油炸豆腐麵什麼的”

“我才不是喜歡吃才吃的啊。是隻吃得起‘湯’的啊”

“為啥會那麼窮啊”

“我生活費很少的”

“苦學生啊。太感動我了”

“由紀夫君,你是在哪裏打工?”

美智子問。便利店、我答道。搬來東京的第二天,我走在住處附近,然後定下了這份兼職。每周四次,學校課程結束之後,我就會一直敲收銀機敲到深夜。最近總算是習慣了。一開始的時候,總是會搞錯找零什麼的然後經常被店長怒吼。

“你是白癡?”

橋本用徹底受不了的聲音說道。

“為啥?”

“哪兒有進了美大,然後卻跑去便利店打工的家夥啊”

“無所謂的吧”

“收入更高的兼職要多少有多少啊”

“我不知道嘛”

“哈~,家庭教師、美術補習學校的講師,起碼能賺到你現在的一倍多哦?”

“不知道哪裏有啊”

“你以為學生事務處是拿來做什麼的啊?”

橋本站了起來。抓住了我的手。

“誒?”

“去學生事務處吧。一起去找個能賺錢的工打”

我一站起來,美智子就說道。

“等等,那樣的話,又不是說能馬上就賺到錢”

“嘛,是呢。但是,也總比他在便利店要好吧”

“我幫你們介紹。能馬上賺到錢的兼職”

美智子嚼著三明治,這樣說道。

第二天,我和橋本,跟著說是要幫我們介紹能賺錢兼職的美智子,前往新宿。

在電車裏,橋本向美智子問了好幾次“不會是啥可疑的兼職吧?”。雖然是半開玩笑,但美智子最後還是有些厭煩地說道

“我都說了,給我們介紹兼職的人,是我們學校的畢業生前輩啊”

“那個前輩什麼的,很可疑啊”

“為什麼?”

“不是經常會有這種嘛。先讓人安心下來,然後再讓人按下印章”

“討厭的話就回去啊!”

美智子非常難得的,聲音有些失控。

“怎、怎麼啦。開玩笑而已啦”

“就算是玩笑,也有能說和不能說的東西啊”

我們在新宿下車後,走進了一幢大到不像話的百貨大樓。我們美大所在的地方,雖說是東京但也還是有很多空閑的土地,周圍還有農田什麼的,新宿就不一樣了。大樓,人潮,我完全被壓倒了。果然東京就是不得了啊,鄉下人的我這樣感慨著。

乘電梯上到百貨大樓的第十一層,進入了一個相當清爽整潔的空間。美智子走進了位於銀行和看上去價錢很貴的美容院之間的一個地方。

上邊掛著一個木製的招牌,寫著‘渡邊畫廊’。櫥窗裏裝飾有鬱特裏羅的畫。橋本用感動的聲音說道,“是真品啊”。

“理所當然的吧”

畫廊裏放著各種各樣的畫。既有能讓人感到頭暈目眩的大師之作,也放有像是新人的作品。但是,好像的確是非常有眼光,裏邊沒有任何一件凡庸的東西。看了裏邊一幅畫的價錢,橋本歎息道。

“當今這個年代,還有誰會去買什麼畫啊。泡沫經濟的年代已經在曆史的另一頭了”

美智子說道

“有錢的人不管怎樣依然會有錢。喜歡畫的人,又不是說都滅絕了”

美智子說完,帶著我們走向畫廊的深處。一個貌似是接待人員的女性出現了。她好像認識美智子,馬上就讓我們進到了裏邊。

裏邊跟店內相反,是一間相當樸素的辦公室。在靠近窗戶的書桌旁,一個中年男人坐在那裏看著報紙。

美智子用有些緊張的聲音說道“渡邊先生”後,他便從體育報紙上抬起頭來。那是一張和藹可親的臉。

“啊啊,是鵜飼。昨天說的,是這兩位嗎?”

“是的”

我們倆在一旁有些忸忸怩怩的,渡邊先生便讓我們坐到沙發上。

“沒關係哦。坐下吧”

我們坐到沙發上後,他走了過來,用非常鄭重的姿勢向我跟橋本遞上了名片。像這樣從大人那裏拿到名片還是頭一次,我緊張的不得了。

名片上寫著‘渡邊畫廊代表

渡邊謙一’。背麵用英文寫著同樣的內容。

“呃,我姑且算是你們的前輩吧……,是多少年呢”

“是二十二年”

美智子仿佛在說自己的事情一般,有些自豪的說道。

“好像是呢。如你們所見,我經營著畫廊。請多指教”

他這樣說完,又像遞名片的時候一樣非常鄭重地行了個禮。我們也連忙低頭回禮。

在這之後,我們目不轉睛地默默注視眼前這個出色的中年男人的一舉一動。美智子笑著說道

“我說吧?一點也不可疑吧?”

雖說是經營著畫廊,但渡邊先生卻打扮得非常普通。既沒有穿著意大利的西服,也沒有戴著金表。就隻看出他穿的西服貌似比較高檔,而且年齡超過四十。

他非常的穩重,笑容也很好。對待我們這些晚輩也並沒有很簡慢。

“是的。非常了不起”橋本有些無聊地說道。

“可疑?鵜飼,還說了這樣的話嗎,真是過分哦”

“渡邊先生他一方麵經營著畫廊,另一方麵還運營了一個支援美大學生的組織。好像誌願者一樣的呢。是很了不起的哦”

我想起了之前美智子所說的話。

“那,那間公寓……”

“恩。”美智子稍微有些害羞。

“雖說鵜飼的學費跟生活費的確是我在照顧……,但並不是什麼奇怪的關係哦”

渡邊先生說完,哈哈哈、地笑了。看上去不像是個壞人,我便安心了。

“那麼,關於你們兼職的事呢”

渡邊先生介紹給我們的,是在百貨大樓樓頂上畫肖像畫的兼職。我之前還期待著會是個多麼厲害的工作,老實說聽到工作內容後稍微有些失望。還從來沒有聽說過畫肖像畫能賺到錢。

那天一大早,我們便被帶到了工作地點。屋頂上建有一個小小的遊樂場一樣的地方,有很多父母帶著孩子在這裏,非常熱鬧。在旁邊橫著擺放了桌子和椅子,我們便在這裏占了地盤。

我跟橋本一副呆呆的表情坐在椅子上,美智子看見後,便撅著嘴說

“不要小看畫肖像畫哦”

“倒是沒有小看啦”

“今天是休息日,帶著孩子的一家子很多的”

美智子指著客人。

“一張六百圓。上色的話就是一千二百圓。拿到我們手上的能有八成。如果是彩色的話就是一張九百六十塊哦”

“嗯嗯”

“父母帶著孩子的多半都會要求畫全家人的,賺得多的時候一小時賺三千圓都是非常輕鬆的呢”

美智子好像在說‘怎樣’一般的口吻向我們說道。

“這樣的話,渡邊畫廊不就基本上不賺錢了嗎”

“所以說是誌願行為嘛”

在我們說話的時候,第一個客人上門了。有時候客人還會多到排隊,我們就在那裏一直畫到晚上七點左右。

坐在回程的中央線電車上,我跟美智子的表情都非常明朗。

“賺到了吧。怎麼樣?因為今天屋頂上有舉辦活動呢。運氣太好了”

“恩。有機會能再來就好了呢”

“不過必須是休息日才行呢。對了,我先說好,這之後一個人去也沒關係哦”

“幫大忙了”

我的錢包裏現在裝了一萬五千圓以上。來的時候裏邊就隻有車費而已,可以說是很不得了的收入。

橋本應該也賺了差不多的錢,但不知為什麼他好像一臉的無聊。

“怎麼了啊橋本。你該不會是想說,我的畫才不會用這種價錢賣出去,什麼的吧”

“我的畫就是垃圾。============”

“那你為啥還是那副表情啊。這下不是大家都可以去鐮倉了嘛”

“橋本眺望著電車窗外說道

“……哼,反正很不爽”

“不爽什麼啊”

“那個大叔算什麼嘛。幫年輕人出學費,裝成一副資助者的樣子。我不喜歡這種”

美智子的表情變了。

“收回你剛才說的話”

“我又沒在說你的壞話”

我被這兩人突然開始的爭吵嚇了一跳。

“照顧自己的人被當成傻瓜比我自己被當成傻瓜更讓我不甘心”

美智子瞪著橋本。我拉了拉橋本的袖子。橋本用好像擠出來一般的聲音說道。

“……對不起。我收回”

自那以後美智子跟橋本都一直沉默著,我也開始變得非常尷尬。

黃金周的最後一天,我,橋本,美智子、伊東四個人一起去鐮倉攝影旅行了。美智子和伊東都拿著非常氣派的單反相機,橋本帶了個小型的數碼相機。

我則是空手。本來想去買一個一次性的相機,但又覺得有些太悲慘了所以還是放棄了。

不知為什麼,本來應該是非常快樂的攝影旅行,但卻一直都處在一種非常奇怪的氛圍之中。

美智子完全不跟橋本搭話,而橋本也是無視這樣的美智子。完全沒有想到電車裏的爭論會一直持續到這麼久,我一直不知道該怎麼辦。美智子跟伊東很熱烈的討論著照相機的話題,而平時很饒舌的橋本卻不怎麼說話,我開始有些擔心他起來。

“不舒服還是什麼嗎?”

在伊東跟美智子正照大佛照得入迷的時候,我向橋本問道。

“沒有啊。非常舒服”

“那就好……”

我看著美智子說道。大概是注意到我的樣子了吧。橋本小聲的對我說道。

“美智子呢”

“恩”

“喜歡行那個大叔了呢”

“哈?”我說道

“大叔?”

“就是渡邊先生啊”

渡邊先生,記得好象是四十四歲。就算說是美智子的父親也是說得通的年齡了。我完全沒有想象過他所說的這種情況。

“不會吧”

“絕對沒錯。眼神和嘴巴的動作還有……”

然後橋本就模仿著美智子的口吻說道“收回你剛才說的話”。

“聽聲音就知道了”

“唔~”我感慨道。

“很意外?”

“很意外。”

“那個女的,是個傻瓜啊”

“是這樣嗎”

“是啊。那個大叔,已經結婚了吧”

“你為什麼會知道”

“戴著戒指嘛。應該連孩子也有了吧”

“是嗎”我對橋本的觀察能力感到驚訝。初次見麵的中年男性戴著的戒指什麼的,完全沒有去注意。就隻對地球另一邊的事情感興趣呢。

我回想起那個時候美智子有些尖銳的聲音和她生氣的樣子。

“原來如此呢”

我說道。明明歲數隻相差兩歲,但不知為什麼,突然間有種美智子好像比我大十歲的感覺。

“原來如此個啥啊。那樣的,太可惡了”

“不是也不錯嘛。就算喜歡大叔也沒關係啊”

我完全沒有注意到橋本在生氣,也是相當的遲鈍了。

“一點也不好。那純粹是犯規嘛”

“為什麼?”

“根本贏不了”

我看著橋本。他一臉的不甘心。

“又有錢。地位也有。而且還照顧著自己。那樣的太狡猾了”

“你,那個……”

“我喜歡美智子”

一下子,感覺到包圍在我身邊的新的人際關係,迅速地染上了色彩。美智子喜歡渡邊先生,而橋本又喜歡著這樣的美智子。

“所以,你才在電車裏對美智子說那樣的話嗎”

“是呢”

戀愛的男人是很敏感的。如果我也喜歡美智子的話,可能就會橋本一樣注意到這些東西了吧。

“原來如此啊……”

我說道。找不到其他該說的話。

美智子和伊東拍完了大佛,朝著這邊走來。美智子揮著手。橋本拿起了數碼相機。

幹澀的數碼相機快門聲,回響在鐮倉的天空。

從鐮倉回來後,我給圓打了電話。圓的媽媽代替她來接了電話。她媽媽說了句“你稍微等一下”,然後從電話那頭傳來了‘致愛麗絲’。

等了一會之後,她媽媽又拿起了電話。

“對不起呢。她好像睡著了”

感覺圓總是在睡覺。掛電話的時候,也多半是說“困了”然後掛掉。難道說,這隻是借口……?我開始有了這種毫無由來的疑慮。該不會是覺得跟我說話很麻煩,所以就說成是自己很困吧。

我知道了。說完,我正準備掛掉電話,但她媽媽把我叫住了。

“是東京的朋友吧?”

“是的”

“之前謝謝你送她回來”

我沒能立即想起來。在回憶起去年的夏天時,我才然感覺有些害臊起來。

有一天下雨的時候,我把圓送回了家。記得還在她家裏洗了澡。

“沒有。那點小事,不值一提的”

“東京的生活很辛苦吧?”

看來她媽媽想要稍微跟我說會話。因為是女兒的男朋友,還是很在意的吧。

“也沒有到辛苦的程度啦”

“那孩子啊,也是想要去東京,昨天才和她爸爸吵了一架呢”

“喔”

“那孩子也是跟她爸爸一樣,性格非常固執。東京,真的有那麼好嗎”

不知道該說點什麼,我感覺有點為難。她媽媽的口氣,在某種意義上,聽起來也好像是在責怪我。

“圓有好好去補習學校嗎?”

我這樣問道。

“恩。好像有去呢”

“是嗎”

“要是那孩子去東京了的話,就麻煩你多多照顧了”

她媽媽小聲地說道。

“誒?”

“那孩子,一到了你會打電話過來的時間,就算沒什麼事也會從樓上跑下來呢。然後坐在電話旁邊,讀點雜誌什麼的呢”

“啊,是,是的”

我發出了非常傻氣的聲音。

“雖然是跟父母一樣,非常任性的孩子,但也請你跟她好好相處哦”

她媽媽這樣說了之後,便結束了電話。

原來如此。以前總是圓來接的電話,原因就在這裏啊。我一下子心情變得明朗起來,看著圓的畫。

圓依然還是那樣瞪著我。熱情因不安而冷卻。

圓在等待著我的電話。既然這樣,那總是不高興的樣子又是為什麼呢。然後,我又考慮起了橋本和美智子的事情。

應該不會順利的吧,我小聲嘟囔著,然後為了兼職,朝著深夜的便利店走去。

從鐮倉回來後的第二天,橋本又回到了平常的樣子。不知道是在勉強自己呢,還是覺得和美智子的事情怎麼樣都無所謂了,我也沒能問出口,但稍微安心了一些。絕對不希望在這之上再增加麻煩事了。

然後就這樣又過了一個月。我給圓每三天打一次電話,每天都在‘鷹之台HALL’吃午飯。橋本從鐮倉那天之後,再也沒有說起美智子的話題,而美智子也再沒有說起渡邊先生的話題。

新生活那匆匆忙忙的日子裏,唯有那一天月台上看見的她的臉,和掛在公寓牆上的那副未畫完的圓的畫,將我跟圓牽絆在一起。

那副未畫完的圓的畫,結果依然是沒有畫完的狀態,一直定定的瞪著我。我依然是那麼喜歡圓,可是,她現在也依然如初的保證,卻沒有。

電話那頭的她,總是那樣的不高興,不高興到讓我唯有一直抱持著那樣的不安。

然後進入六月的第二周,在開始考試的時候,一件不得了的事件,向我襲來。

我從便利店打工回來,看見了在公寓的玄關裏蹲著的某件物體。我小心翼翼地靠近後,才明白那是一個人類。接著又知道了那是一個女孩,再接下來仔細看了看才發現那個女孩是美智子。

她就像曾經的我一樣,醉得厲害,好像說夢話一樣在喃喃的說著什麼。我靠近搖了搖她的肩膀後,她發出了非常可怕的聲音。

“你幹什麼啊……、放開我!有色狼!”

我驚慌失措地把她拽進房間裏,就像她曾經對我做的那樣,讓她喝了涼水。在重複了很多次喝下去吐掉喝下去吐掉之後,她的意識終於恢複到能認出我來了。

“什麼嘛,不是由紀夫嗎……”

“什麼叫什麼嘛啊。你在做什麼啊。”

“一看不就知道了嗎。在喝酒啊”

然後美智子就哇~地哭了出來。我完全不明就裏,陷入了走投無路之中。美智子哭了一會之後,抬起頭來用非常可怕的目光看著我。

平常的溫柔連一點塵埃都沒有剩下,好像被什麼附體了一樣,有某種光輝在瞳孔深處閃耀。

我被這樣的美智子嚇到了。因為我一直認為她非常成熟。跟橋本他們去喝酒的時候也從來沒有看到她喝醉過。現在說話語氣也感覺像個小孩子,看上去好像另一個人。

“酒”

“沒有啦”

“去買嘛”

“別扯了”

仔細看了看她,現在穿著一件好像很貴的連衣裙。還化了妝。隻是因為泥和眼淚,兩樣都變得慘不忍睹。

“總之先洗下臉。聽話”

我拿來了濕毛巾。美智子用毛巾擦了臉。然後,把臉埋在毛巾裏邊,發出了“明明那麼喜歡……”這樣有些微妙的嗚咽聲。

“也就是說失戀了?”

我眼前浮現出渡邊先生那溫厚的臉龐。雖然看上去不像是會對年齡差不多能當自己孩子的女孩做出這種事的人,然而人不可貌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