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圓湊到了我的耳邊。在聽到圓小聲說出來的單詞之後,我一下子噴了出去。
“你,說真的?”
“當然是真的”
圓說完後,把手放到襯衫的領口,輕輕撫摸了一下。雖是不經意的一個動作,但圓表情卻很認真。
“但是……。那個,果然,這種事還是……”
“這是和好的證明啦”
“不大好吧”
“部長跟大家都許可了的喲”
既然說到這個份上,也就沒有拒絕的理由了。稍微想象一下圓那包裹在製服中的肢體,腦子就一片空白。
晚上七點。校舍裏基本上沒有什麼人了。
走到事先約好的美術室裏,圓已經先到了在等著我。
“那麼,我們開始吧”
臉上泛著紅暈,圓有些生硬地說道。
她提出的主題,是互相描繪對方的裸體。真不愧是圓。作為和好的紀念居然是全裸。絕對不是一般的家夥能想出來的。
“……這個,那個,誰先?”
“有點不好意思,你先啦”
“……在這兒?”
“不要在這裏啦。你去準備室脫吧”
“知道了”
“我也會做好準備的”
一旦想象“準備”的意思,鼻子裏貌似就會噴出那啥來了。雖然覺得很不爭氣,但還是血往頭上湧。我們這些男生是多麼單純而又悲哀的生物啊。
我在美術準備室裏脫掉了衣服。猶豫再三之後,把胖次也脫了。一邊想,要是圓也把這個脫掉了的話,該怎麼辦啊。
總之,前麵先用素描薄遮起來。
“由紀夫君,還沒好嗎?
“好、好了”
我用努力冷靜下來的聲音回答道。然後打開了準備室的門。
“……為啥,你還穿著衣服”
“心理上的準備還……”
圓一邊這麼說著,一邊用手摸著臉頰底下了頭去。然後覺得自己實在是不爭氣,明明被做過那麼多的惡作劇,卻還是覺得圓的動作萌到飛起。(藍:其實你就是個抖M吧……)
“我也,去準備室裏,那個,脫吧……”
圓把臉背著我,飛奔進了準備室裏,關上了門。
“絕對不能打開門哦。我不想脫衣服的樣子被看到”
我繼續隻拿著一個素描薄,短短地回了一句了解。
嗯嗯。隻要一想象,原來圓是喜歡我的嗎,臉上就會開始發熱。
聽說女孩會對喜歡的男生做惡作劇,看來是真的呢。
但是,圓卻久久不從準備室裏出來。
在我這樣那樣坐立不安的時候,時間就默默地流逝掉了。喂!我出聲叫了叫。沒有反應。猶豫了一下,還是把準備室的門打開了。
圓不在裏邊。順帶著我的衣服也消失了。準備室的窗戶還大開著。
朝窗戶外邊看去,在操場的正中間,遠遠地可以看到圓的身影。我的衣服,被圓捏在手上,隨風飄蕩。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對著操場怒吼了。
“衣服還來!呆子!”
從遠處,傳來了圓的回答。
“到這裏來拿~啊”
“別給我說傻話啊!”
我放棄說服圓,回到美術室裏看看能不能找到什麼布。
禍不單行這個詞,說的就是這種時候吧。美術部的顧問老師,這個時候正好打開門走了進來。是個女的,而且是,獨身。
看到裸著的我,她發出了一聲漫長的悲鳴。在那之後,朝後倒了下去。我自打從娘胎裏出來之後,頭一次真的看到了人暈過去的那一瞬間。
翌日,我站在了坐在椅子上的部長麵前。
“聽老師說她是看到亮著燈,覺得有些可疑”
部長一邊擺弄著我的退部申請,然後歎氣道“我去求老師至少不要告訴你父母吧”。
在發生那種事件之後,沒理由還能呆在美術部了。
一邊說著多謝這麼長時間以來對我的照顧,我低頭行了個禮,然後離開了美術室。
“等等啊!”
我在走廊裏無精打采走著的時候,圓麵無血色地追了上來。
“那個,再怎麼說,也沒有必要非要退部啊!”
我沉默著繼續往前走。圓繞到我前麵,抓著我的肩膀開始搖。
“那種的,不過隻是惡作劇而已嘛。對吧”
“那個一點也不好笑。你完美地騙過了我”
我說道。覺得在一瞬間裏有些自我感覺過好的我實在非常可悲。可能哭出來了吧。
“所以,我才說對不起嘛。我一點也沒想到會有老師來啊。真的”
圓好像察覺到了我的心思。死死地盯著我。
緊緊地抿著嘴唇,一副非常懊悔的樣子。
以前,看到過這個表情,我想著。
是之前我因為誤會而被前輩揍的時候,圓露出的那個表情。
一瞬間,四目相對了。但,圓馬上就別開了視線。
我把圓推到一邊,然後就那樣獨自走掉了。
雖說退出了美術部,但也不是說就不畫畫了。我以美術大學為目標,去補習學校上課了。
然後我跟其他學校的人混在一起,開始畫畫。在那裏有人能確確實實地教給我繪畫的技術,我的水平也得到了提高。
雖然就這樣時間一天天不停流逝,但我卻對圓露出的那個表情非常非常的在意,偶爾還會在夢裏看到。
圓的那個表情,我覺得比笑容要美很多倍。
於是,在空閑的時候我就開始畫圓的那個表情。可是不管怎麼畫,也不能畫得跟想象中一樣。
這種時候就會暫時停下來,休息一段時間後再開始畫。差不多都記不清楚到底畫了多少張了。
但是,我沒有把畫的那些畫給任何人看過。
到我知曉圓那個表情的緣由,大概是在退出美術部將近一年的時候吧。我們已經變成三年級生了。
記得是在七月的一天,雨一直從早下到晚。
從繪畫補習學校所在的車站月台出來之後,等待著我的是一場暴風雨。我回憶起台風接近的新聞,砸了咂舌頭。
從檢票口出來,街道已經淹滿了水。我想了一下從這裏到補習學校的距離,覺得心裏一陣發涼。
我看向插在包裏的白色五百元塑料傘。如果用這家夥走到補習學校的話,毫無疑問,就跟穿著衣服跳進遊泳池效果是一樣的吧。
車站裏滿溢著像我一樣猶豫著要不要出去的人。
在這樣的人群裏,我發現了圓的身影。她有些厭煩地抱著手,一直盯著車站外邊。
突然想起來,圓的家就在這個車站附近。走出車站,沿著靠海的一側一直走,就是圓的父母經營的旅館。從這裏走過去大概要花二十分鍾左右。
圓沒有拿傘。
可能是出門的時候忘記了吧。那家夥,在意料之外的地方少根筋呢。
圓看向了這邊。發現到我,一瞬間眼睛睜得大大的。
我忽然覺得有些尷尬,把傘從包裏抽了出來。
朝台風肆虐的大街衝了出去。準備就這樣跑到補習學校。
大顆的雨滴擊打在我跟傘上,發出咚咚的聲音。
突然有誰從身後衝進了我的傘裏邊。我一下子還以為是補習學校的朋友。但卻不是。白色的襯衫,深藍色的百褶裙。是我學校的製服。
是圓。
“幹、幹什麼啊你”
“我沒有帶傘”
“就算那樣也別突然跑進來啊”
“送我到家啊”
圓說著,目光沒有看向我。
“別給我說傻話啊。我現在正要”
“去畫畫的補習學校吧”
我點了點頭。忽然猛烈的風帶著雨刮了過來。我跟圓跑到了一個老舊服裝店的櫥窗下。
“台風來了呢”
我焦急地說了句理所當然的話。
“一看,就知道了吧”圓抓著傘。
“這是我的傘”
“沒什麼關係吧,補習學校休息個一次左右。比起這個,同班同學渾身濕透地回家才是更重要的問題吧”
“叫你父母來接你不就完了”
“在工作啊,沒那個時間”
現在正是盛夏。圓家的旅館,肯定被從東京跟栃木附近跑來海水浴的客人塞得滿滿的。一定沒那個工夫跑到車站來接女兒。
“你還真是壞心眼”
“是你太任性了吧”
“那算了。我就淋著回去”
圓衝進了人行道。正巧,一輛出租車開過,濺了圓滿身的泥水。
“什麼嘛,可惡!”
沒辦法,我讓圓進到了傘裏。
“謝謝”
圓說完,依然不看我。為什麼這家夥,總是讓我看到她不可愛的地方呢。
台風的勢頭一點沒有減弱的跡象,我跟圓都差不多濕透了。到了她家後,圓對著我說了句稍微等一下,然後就消失在旅館中了。
圓的家是有著瓦片屋頂的漂亮的日本旅館,跟澡堂有些相似。
一邊用毛巾擦拭著頭發,圓回到了玄關。
“進來吧。我媽媽讓你去洗個澡”
“哈?”我回答道。不好吧。圓目不轉睛地看著我。我看了看表,補習學校已經早就開始上課了。
現在跑去也無濟於事。而且渾身濡濕感覺糟糕透頂。
洗完澡出來之後,等待著我的是穿著私服的圓。貌似是才洗完澡,頭發濕濕的。
“怎麼樣?”
“洗得很舒服。謝謝”
圓把我帶進了房間。圓的房間很意外的有些樸素。鋪著榻榻米,在窗戶下邊放著書桌。感覺像是從小學開始用到現在的有些粗糙的書桌,和高中女生的房間一點也不搭。
“不好意思,有些髒吧”
沒那回事,我說道。跟我的房間比起來,已經相當不錯了。
因為是頭一次進到女生的房間裏,我非常緊張。再加上,對象是那個圓。
圓從書桌下拉出一把椅子,抱著靠背坐了下來。
靠床的牆壁上,掛著一幅畫。是一幅畫著小女孩的畫。見我一直看著那幅畫,圓說道。
“那是我的畫呢”
“喔~”
“是小時候的我。畫畫的是爸爸”
爸爸這個單詞,總覺得好像跟這間和式房間有些不搭。[藍:這裏圓說的爸爸是用的外來語的說法(パパ)]
“是個奇怪的爸爸呢。工作也不做,每天就光去畫海的畫”
“是個奇怪的人呢”
“算是吧。但是,有一天,突然給我畫了一幅畫。說,你的那個表情,真是不錯啊什麼的”
“唔~”
“這樣的一個爸爸,最初也是最後的禮物,就是這幅我的畫”
“不能說是最後吧”
“因為已經死了”
“……啊,是嗎”
我覺得如果安慰她的話有可能反而會失禮,便沒有說多餘的話。圓用聲調有些低的聲音,對我說道。
“那個表情,你看過了吧”
“那個表情?”
“是什麼時候來著。已經好久以前了吧。就是,你被前輩揍的時候”
我想起了圓的那副有些懊悔,快要哭出來的臉。
“那個表情,是第一次被人看到呢”
她好像在確認一樣,一直看著我。見我什麼也沒有說,圓繼續了下去。
“看到我的那個表情,你怎麼想的”
一瞬間,我語塞了。稍微讓我想想,我老實地答道。
“……覺得很漂亮”
“騙人”
“真的啊”
“我討厭那個表情。非常討厭”
圓說完,就坐在椅子上咕嚕咕嚕地轉起來。
“你覺得,那個表情會在什麼時候露出來?”
“不知道”
“啊啊,我又搞砸了啊,的時候露出的表情”
“怎麼說?”
圓望向了窗外。雷聲響起,閃電照亮了圓的側臉。
“爸爸死了之後,媽媽馬上就結婚了。就好象一直在等待著一般。那也是沒辦法的呢。這個旅館,是媽媽的娘家。新爸爸呢,每天回來的時候,都會抱一抱我。然後親一下我的臉頰。媽媽則會帶著笑容看著我們,但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我看到了”
“看到什麼?”
“新爸爸親我臉頰的時候。媽媽的表情陰沉下來了一瞬間。那個時候,我就想。啊啊,媽媽嫉妒我了吧”
不知道說什麼好。為什麼圓會對我說這些話呢。
“你什麼時候對我說過吧。就算你沒有那個意思,但就結果來說,卻還是會變成那個樣子”
“大概說過吧”
“在我身邊,總是不停的會出現這種狀況。隻要一想到這些事情,就會變成那樣的表情。我討厭那個表情。非常的,討厭。如果可以的話,我不想要那樣的表情。”
圓緩慢地,傾吐一般說道。
“所以,我總是笑著。裝作沒有察覺他人的痛苦”
“為什麼要這麼做啊”
“什麼事情都去同情的話,對方到最後也會覺得生氣吧?而且被我這種人同情豈不是很慘”
這家夥,說不定其實很溫柔呢,我想。不過雖然這樣想,但也沒能說出口。
“……你還真是個討厭的家夥呢”
“沒辦法呢。明明不想笑,卻笑了。明明很弱,卻裝作很強的樣子。我覺得不這樣做的話會被大家討厭”
圓瞪著我說道。
“……對他人的痛苦很敏感有什麼不好的”
“因為,我討厭那種人”
“為什麼啊”
“那不是就沒完沒了了嗎。可是,完全沒想到那種表情會被說漂亮呢”
圓笑了。
“最開始,那表情被看到的時候我想,完了,被這個人知道了呢”
“知道什麼了啊”
“我其實,對他人的痛苦敏感到無可救藥的事情啊”
“虧你說的出呢”
“正因為這樣,我才對你做那些惡作劇呢。想對你說我不是那樣的哦。想說我不是那樣的人”
就算可以想象她的話的意義,我也仍然什麼也說不出口。
要確認這一點,需要很大的勇氣。麵對那樣的圓,不知為何也稍微有些生氣。所以,大概互相都憋著一股勁吧。不過,這可能也隻是事後諸葛亮。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我到底是因為什麼而憋著一股勁呢。
不明白。
我覺得,肯定是在當初相遇的時候,就已經像是襯衫的紐扣扣錯了一樣,有什麼東西錯了位吧。
貌似現在已經進到了台風眼裏。外邊的暴風雨也停了。
圓說送我到車站。
雨將所有的一切都淋了個透。在潮濕的道路上,我們兩人並肩走著。
“剛才的話,忘掉吧”
“就算你這麼說……”
“因為全部都是騙人的”
那就別用那麼認真的表情說啊。
不是什麼騙人的,應該都是真的吧。中學時代離家出走一星期的事情,也肯定跟這些有關係。
“為什麼,你會覺得那種表情漂亮呢”
我以‘可能是我的錯覺吧’為前提,
“我想,這就說明了你溫柔到這個地步吧”
“我?正好相反吧。我一點也不溫柔哦”
“就算自己沒那個意思,也還是會傷到別人這種事,我認為每個人都會有。隻是次數的多與少,僅僅隻是這一點的差別而已吧”
我拚命地說著。我感覺必須要想辦法向圓傳達這一點。
“你的情況,就隻是湊巧這種情況比較多而已”
“我不想生為這種人呢”
“你在說什麼啊”
“我啊,既不想傷害別人,也不想受到傷害。就算無意中傷到別人,我也不想注意到”
圓不經意間停下了腳步。
“由紀夫君”
認真的表情。
“恩?”
“你喜歡我的吧”
忽然感受,臉上急速地開始發熱。
“我知道的。這種事”
“別那麼自我感覺良好”
“對不起。即便如此,也還是對你說這些話”
圓的眉毛有些扭曲,好像快要露出那個表情一樣。圓忍住之後,對著我微笑了。
“隻是一個吻的話,沒關係的呢”
圓的臉靠近了過來。洗發水的香味撲鼻而來。圓很漂亮,而我也從來沒有接過吻什麼的。
啪、地一聲,響起了很大的聲音。那聲音傳到了很遠。
回過神來,發現我狠狠地打了圓一巴掌。
“別把我當傻瓜啊”
我看到圓露出了有些茫然的表情。我冷靜到甚至有些讓自己感到厭惡的程度。
“我討厭你的啊”
圓的嘴唇在顫抖。
“……我知道”
“別說這種隨便的話啊。剛才不是還說‘你喜歡我的吧’”
“我不可能會知道的吧。那種事”
圓轉過身就跑開了。我呆呆地站在那裏目送著她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見為止。
圓走掉之後,我依然那樣站了一段時間。
看著打了一巴掌的手心。因為沒有手下留情,現在還有些刺痛。
第二天,圓還是通常的那個圓。一邊跟朋友笑著,從我的身邊走過。
我一瞬間用有些吃驚的表情看著圓,圓卻露出一副呆然若失的表情回看著我。
女人總是那麼強,而男人則總是很不爭氣。圓微妙地對我豎起了一麵牆壁,而我也配合了她。圓再也沒有對我惡作劇過。
直到畢業典禮之前一直都是這種樣子。
二月末。吐出的氣依然是白色,根本不會讓人相信還有幾個星期溫暖的春天就會到來。
為了向老師報告我決定升學去東京的美大,我去學校露了麵。
隻要決定了升學目標,三年級就會非常的閑。
走出教師辦公室,正在考慮接下來該做什麼的時候,從身後傳來了喊我名字的聲音。
“喂~由紀夫”
轉過身,看到巧正走過來。
“有點事想要擺脫你呢”
巧專程把我拉到緊急樓梯的地方,然後說道。
“什麼啊”
“果然還是說不出口啊”
巧說著低下了頭。還是頭一次看到這家夥這副樣子,我有些吃驚。
“……其實啊,是想要求你這個前美術部的一件事”
“說說看”
“幫我畫張圓的畫吧”
“哈?圓的畫?”
正好考試也完了,是在休息的時候,畫張畫的時間還是有的。
但是,卻不知道巧為什麼會拜托我這種事情。
“無論如何都需要啊”
“……我知道了啦”
實在躲不過,我隻得接受下來。巧的表情,一下子放出光芒。
“幫大忙了!謝謝你!”
巧抱住了我。
“放、放手啦”
“那,我就等著你完工啦!”
巧說完就跑掉了。然後又馬上回到呆在一旁張著嘴的我身邊。
“啊啊,那個”
“恩”
“這件事,絕對不要對圓說哦”
我點了點頭。
很久沒有進到過美術室了。退出美術部,記得是在去年的學園祭的時候,實際已經有一年以上沒有踏入過這個地方了。
在這裏有各種各樣的回憶,跟畫具、鬆節油的氣味一起沉睡著。
圓的臉的輪廓,默默地浮現在畫布上。我正看著畫布上的她,美術室的門突然打開了。
是圓。
我慌忙用布蓋住了畫架。圓走了過來,想要看我畫的什麼。
“明明已經退出美術部了,還在這裏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