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人都認為心理學的方法,僅適用於中年人。說實話,許多中年人的心理仍然不太成熟,因此有必要扶助他們發展,度過消極而負麵的階段。他們還沒有完成費珠所提到的個性化過程的第一部分。不過,年輕人在成長時,能夠麵對重要的問題,這也是毋庸置疑的事實。如果年輕人害怕生活,而且發現自己難以配合現實的步調,說不定還像個小孩一樣躲進他的幻想世界裏。在這種年輕人中(尤其是內向的),我們有時可以在他們的潛意識裏發現想像不到的寶藏,如果把這些寶藏帶到意識裏,不僅可以強固自我,還可以在成長階段給予人們所需要的心靈力量。那就是我們的夢強而有力的象征的作用。
我以一個年約二十五歲的年輕工程師亨利作例子,希望能借此表示分析是如何幫助個性化的過程。
亨利來自瑞士東部一個農莊。他父親是個普通的醫師,屬於新教農人家係。亨利形容他是個道德標準很高的人,不過由於太過保守,所以很難與人相處。他比較像病人的父親,而不像兒女的父親。在家裏,亨利的母親是“一家之主”——“我們是靠母親強而有力的手撫養成人的。”他曾這樣說過。母親來自一個有學究派背景和對藝術有廣泛興趣的家庭。盡管她很嚴格,但她本人則有種廣大的精神視域,此外,她很衝動,而且富有浪漫色彩,雖然她生而為天主教徒,但她的兒女是在他們父親的新教教義薰陶下長大的。亨利有個姐姐,他和她的感情很好。
亨利內向、害羞、長得很高、頭發稀薄、額頭高、藍眼、黑眼圈,還算英俊。他並不認為由於神經衰弱才來找我,而是由於內在的刺激,在心靈裏發生作用。不過,強烈的“母親結”和害怕受到生活的束縛,隱藏在這刺激後而,但這些都是在和我一起做分析工作時才發現的。他剛畢業,在一家大工廠工作,他正麵對許多年輕人在接近成人時所遇到的問題。“在我看來,”他在一封要求和我晤談的信中說:“我生命中這階段特別重要和意味深長。我必須決定要在一個保護良好的防護中保留自己的潛意識,或是提起勇氣,冒險地走上一條我寄以無限希望但仍舊不明的道路。”因此,他所麵對的選擇有二,一是仍然做一個孤獨、遊移不定、不切實際的青年;一是成為一個自足而有責任心的青年。
亨利告訴我,他喜歡閱讀而不喜歡社交——他感到自己很不習慣團體生活,而且往往由於疑慮和自我批評而苦惱。他專心於美學知識的追求,經過早期的美學階段後,他成為一個熱切的新教徒,但後來他的宗教態度變得完全中立。他選擇了專門技術教育,因為他認為自己的天賦在數學和幾何上。他擁有一個清晰而條理分明的頭腦,而且接受過自然科學的訓練,可是他有種傾向非理性和神秘的習性,連自己也不想承認。
在他的分析開始兩年前,亨利和一個信天主教的女郎訂婚。他形容她是個可愛、有教養、充滿進取心的女孩。可是,他不確定自己應不應該負起結婚的責任。因為很少與異性交往,認為最好等待,或保持王老五之身,以獻身於學術界。他的疑慮實在太多太強,以致無法作決定,在能肯定自己前,他需要向成熟邁開一大步。
他雙親的兩種氣質自然融合在亨利的身上,不過很明顯,他受到母親的束縛。他的意識仍舊以一種壓製的方式製止他的自我。他所有在純理性間找尋堅定立足點的清晰思考和努力,都是枉費心力,徒然是種知性的練習。
要逃避這個“母親監牢”的需要,表現在他對真實母親的敵意反應,以及把他“內在的母親”當作潛意識陰性麵排拒。但有種內在能力驅使他回複孩童的心境,反抗外在世界每樣吸引他的東西。即使他未婚妻的吸引力,也不足以擺脫他的“母親結”,更不用說幫助他找到自己了。他沒警覺到,他對成長的內在衝動(他強烈地感到)包括從他母親那裏掙脫出來的需求。
我和亨利的分析工作曆時九個月才結束。總共會晤了三十五次,並提出了五十個夢。像這麼簡短的分析實在很少見,不過也很有可能,隻要有像亨利那種能加速發展過程而充滿能量的夢即可。當然,從我的觀點來看,根本沒有規定說明一個成功的分析需要多少時間。一切都要看個體認知內在事實的準備和敏銳的程度,以及他潛意識呈現的質料而定。
像大部分內向的人一樣,亨利的外在生活是單調乏味的。白天,他整個人埋首在工作中,到晚上,有時和未婚妻或一些喜歡和他大談學問的朋友外出,不過他通常都躲在家裏啃書,或左思右想。雖然我們例行地討論過他每天生活所發生的事,也談過他的童年和青年生活,但我們往往會很快轉而研究他的夢,以及他內在生活所呈現給他的問題。了解到他的夢如何強烈地強調他對精神發展的“呼喚”實在令人感到驚奇而意外。
但我必須澄清一點,這裏描述的每一件事並非都是亨利說的。在分析中,我們必須經常意識到做夢者的象征,如何對他起引發作用。分析者不得不小心和含蓄。如果對象征的夢語言太過揠苗助長,做夢者會被逼得焦慮不安,從而導致以防禦反應來強辯。或者他再不能同化它們,而且會掉進一個嚴重的心靈危機裏。此外,那些在這裏提出和評論的夢,決不是亨利所有的夢。我隻能討論兩三個重要而且對他有影響的夢。
在我們工作的開始階段,帶有重要象征意義的童年回憶出現。最舊的記憶可以回溯至他四歲的時候。亨利說:“有天早上,我和媽媽到麵包店,在店內,老板娘給我一個半月形蛋卷,我並沒有吃,隻是驕傲地拿在手裏。當時隻有媽媽和老板娘在場,因此我是唯一的男性。”這種半月形蛋卷一般人稱之為“月齒”。這對月亮的象征隱喻強調陰性的支配力量——這種力量令那小男孩感到自己太顯眼,身為“唯一的男性”,他因有能力麵對情況而感到驕傲。
另一個童年記憶是在他五歲的時候,這與他姐姐有關,有一天她在學校考完試回家,看見他在建一座玩具穀倉。那穀倉是用積木排成,正方形,四周用籬笆圍住,像城堡的城牆堞口。亨利對自己的傑作洋洋得意,而且嘲笑地對他姐姐說:“你才剛開學,就好像在放假一樣。”她卻回答說,他整年都在放假,這使他異常不舒服。難過到極點,以致他對自己的“傑作”也沒有放在心上。即使幾年後,亨利仍沒忘懷那傷心往事,也沒忘記當他的傑作被拒絕時的不公平。後來與說明自己是男性,以及和理性與幻想價值間的衝突有關的問題,可從他早期的經驗看出來。而這些問題也可以在他第一個夢的意象中所了解。
一、最初的夢
亨利第一次來看我後的第二天說出以下的夢:
我和一群不認識的人去旅行,我們從史馬丹出發,打算爬紅角山。因為要紮營和演戲,隻走了大概一個小時。在戲中我並沒有擔任什麼角色。但我特別記得一個演員——一個年輕女人,她扮演悲劇角色,身穿長袍。
那時是白天,我想去峽穀那裏,而其他人喜歡留下,我隻好獨自前往,把裝備留在後頭。後來,我發現自己在山穀那裏,完全迷失了方向。我希望回到原處,但我不清楚應該爬哪個山。我遲疑不決,想找人問問,最後有個老婦人告訴了我方向。
然後我從一個有別於我們今早的出發點爬上去。我隻要轉向右麵的高處,然後沿著山坡,就可回去。我在右麵沿著木齒鐵輪的山中軌道爬行。在左手邊的車輛不斷駛經我身旁,每輛車都藏有一個身穿藍大衣的小人。聽人說他們已經死了。我害怕後方來車,不斷回過頭來看,以免被撞到,我的憂慮自不在話下。我轉向右方時,有些人在那裏等我。他們帶我去客棧。突然傾盆大雨,我後悔沒有把裝備——背囊、機車——帶身邊,不過大家叫我明天再去拿。我接受了這個意見。
第一個夢經常呈現一些“集體意象”,它們以整體的姿態出現,提供遠景和未來展望,並且給予診治者洞察做夢者心靈的衝突。
到底上述的夢對亨利的未來發展提供什麼消息?我們必須查驗一下亨利自己提供的聯想。
史馬丹村曾是十七世紀有名的瑞士自由鬥士積納殊的家鄉。“演戲”使亨利想起歌德的《少年維特的煩惱》,他最喜歡這幕劇。至於那個女人,他在十九世紀瑞士藝術家阿諾·布京所畫的《死亡之島》上,看過類似的人物。一方麵,他在分析者前稱她為“聰明的老女人”,另一方麵,他又聯想到柏斯禮的話劇《他們來到城市》中的打雜女傭人。木齒鐵輪軌道使他想起自己孩提時堆砌的穀倉。
該夢所描述的“旅行”與亨利決定接受分析這件事有顯著的共同點。通常而言,發現無名的旅行往往是象征個性化的過程。這種旅行發生在約翰·拜揚的《天路曆程》或但丁的《神曲》上。在但丁的詩中,那個“旅行者”為尋找出路,來到一座他決定爬的山,但因為有三種奇怪的動物,他被逼下山穀,甚至下到地獄(最後他再次升華到靈魂淨化境界,終於抵達天堂)。從這種類似中,我們可以推論出,亨利說不定有同樣迷失方向和孤獨地找尋的階段。他生命旅程的第一部分以爬山作代表,企圖從潛意識提升到一個自我的崇高觀點——即是,提升到一種增強的意識。
史馬丹是旅行出發點的名字,這是積納殊為了從法國人手上解放瑞士的維力管區而發動戰爭的地方。積納殊和亨利有些共同的特征:像亨利一樣,他是一個新教徒,愛上了一個信奉天主教的女郎,此外亨利的分析是要從母親結和恐懼生活中解放出來,而積納殊也是為了解放而戰。我們可以解釋這是亨利為自由而戰獲得成功的好預兆。旅行的目的地是紅角山,他並不知道此山在瑞士西部。“紅”這個字觸動亨利的感情問題,紅色通常是感情或激情的象征,但這對亨利而言是發展不良的,而“角”令人想起他孩提時代麵包店內的半月形蛋糕。
走了一小段路之後,大家就停下來,亨利可以借此回複被動狀態,這也是屬於他的本性。不過重點著重在“演戲”上。去看戲是種逃避戲劇人生的一般方法。觀眾可以融入每個角色中,還可以繼續神遊太空。當他聯想起少年維特——歌德的小說,敘述一個年輕人成熟的過程——的記憶時,這種過程也許可以令亨利內在的經驗發展。
亨利被那女人羅曼蒂的外形所打動,實在不足為奇,這意象類似他母親,同時象征他個人潛意識的陰性麵。亨利把她和布京的《死亡之島》連在一起,實在把他憂鬱的情緒表露無遺,這幅畫好像有個身穿白袍的僧人,駕著載有一個棺材的小艇駛向荒島。我們有個意味深長的雙重矛盾:船的龍骨似乎暗示一個反方向——離開該島,而那“僧人”的性別無法確定。在亨利的聯想中,這人物絕對是雌雄同體的,這雙重矛盾與亨利的“愛憎”正反感情一致:他靈魂中的對立仍然很相似——無顯著特征——以致無法明顯的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