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舊夢(1 / 3)

到錦州,是前年五月間事。這算我出關外的第一次。因此見到山海關,到後來,同到朋友談閑話,談到關外是怎樣怎樣,我也有話可說,儼然是出門的內行了。

“據說是山海門呢。這關字遠看是門字。是當年王羲之搗的鬼。王少爺學他爸爸的字學得一模一樣,隻是當到那老頭子曉得少爺在學寫字騙家夥吃時,關字中間可再學不來了。”這算老故事,小到六歲學執筆,便聽到家中稱為麻子周娘的人談過了。這個人是我第一個老師,故學這故事令我好好的寫字。幸好得是當年對寫字雖有這種鼓勵,也不願信這話放下玩的功夫來終日伏在案上臨寫黃自元的《朱子格言》,不然縱寫到成王大少爺那麼一筆好字,難道還有一個人要我來寫什麼關?在去年,聽到北京城的和平門,建築成功時,那門上和平門三個大字,是請天津遺老華某寫的,每一字是花銀五十兩,寫兩麵則共得三百兩銀子。到後這門奉大元帥諭,說與“國運”有關,改為興華門,換一個招牌,大致國運便糾正過來了。換招牌的好處倒又有了機會給華老先生送上銀子三百兩。橫七豎八不要畫上一百筆,報酬是六百,倒也著實在心中歆羨過一番。不過這也隻有身作遺老如羅雪翁一輩人可以希望的事,自己既明知既不能學某博士穿洋服後去見溥儀磕頭,字不寫好也不算大損失。

我出關是就出這個我小時聽到故事的山海關的,然而並不見到那關門,無從證實這遠看是門近看是關的石板,不過以後再要為後一輩的子侄說到這故事時,我卻可說這個關口我去過了一次了。

是怎樣原故的出關,說來有趣。來去還不到十天,在這十天中我可作了不少的好夢,又經過看到不少我在北京所想不到的事情,正如這一次從北京到上海一個樣。去錦州是預備做官去的,且做的是軍隊上的官。不消說是這官以後做不成。至於那為我找官做的朋友,則聽大哥說如今還拘押在某地方一個陸軍監獄中,看他運氣來,運氣不佳也算得把這未來生活全放到獄中。這朋友是很可懸念的,朋友太太則尤可念。如果我當時不再進關,則我是也居然有著坐陸軍監獄的資格了,人事真不可逆料。

先是在北京很窮,無辦法。欠公寓賬欠到五十多塊,到如今我還不明白我是憑了什麼資格可以欠那麼多錢,且似乎還不很為那東家催討。也算是見到我樣子不是騙賬走去的人,然而這個年頭還有人敢於從樣子上估這人的價,且儼若全不在乎的神氣,仍使我引為奇事。

文章是在作了,得了人的介紹說是要。說要是別人的麵子吧。一千字給一塊錢,或者是六毛,我為了一種很遠的希望努著力作,成天寫。若是把成天寫的去成天賣,五毛錢一千也罷,一天寫三千,我可以得四十五塊錢一個月了。照我生活情形看來有了四十五塊錢已不必受窮。可是今天送去的,明天這稿子退回,在附加的一張紙上說:這個,用不著,像是不合時代精神了,來一點兒別的吧。退回的東西我是沒勇氣來把它處置到我房中的。我脾氣是雖有著那種呆子自信,然而一到為別處退回這東西,我卻除了用一種憤憤的神氣在這神氣下把它扯碎以外,簡直真找不出較好的方法了。也算是一個報館應有的習慣,退回的,固然退回了,不退回的也常常失落,這失落也近乎蹊蹺,但說是失落就完了。既無底稿失落了則算命運,這壞命運我是經過的。倘使每一個月興趣好,寫成六萬字,然而退回來兩萬,失去了一萬,剩下的則照六毛到一塊錢一千字作價,從不會到三十塊錢的。二十塊也難。平常多是十六塊,十四塊,到了第二個月初七八,寄來了通知,就走去拿,到臨出門時,給門房一攔,又得為那尖臉長頭的朋友留下五毛或一塊,算是規矩。

每天寫,不敢休息,一月結果是如此,怎麼了?設若遇到病,那就隻好自己洗衣,夥計不高興舀水,則自己把袖子卷到肘上到廚房去。這一方麵的苦倒是受得下。正因了窮我學得“和氣”“忍耐”“勞苦”了。難堪的是怎麼想法還這必須還的賬?數目是半百,真是一個大數目。不能搶,不能偷,不還又好像太不合乎情理。房東的耐性也有終絕時,到明白我這人的一切時,他難道不懂得把我一些破破爛爛行李留下趕我外出嗎?萬一把我扣下來,交到警察廳,勒著我作工,這身體也當不了。因此很泰然又悲哀的想到死了。不過凡是真能自殺的人,他決沒有許多空想;假使多空想,也許這空想的悲觀終於會轉方向再來打量如何如何的好好活的。死隻是一種,可以活的事則竟像有多般:在晚上,身體頂疲憊,則覺得生縱可戀與其如此活著,則死了倒也省得在人間還保留那生的苦惱,是這樣就倒到床上去,儼如是真就死了。到第二天早上,在被中,完全忘了昨天的事,若能想,若願想,想到的總是要怎樣活,活不下,則以為就是如此這般也好。到爬起來為外麵院子中新的空氣一觸,人是更有生氣了。有了像是還不完全絕望的心,才又繼續把文章寫來作這生活過渡的船。

固定一成不變,就是作小說也有窮於找尋內容的時候。我想變。隻要變,不拘所變更的生活方法是好是壞,至少會感到一個月的好興味。一切變更我自己生活的方法的事我全想過了,且拿過一兩件試過。見報紙上有廣告,招編輯助手,我大膽去報名。見有人找私人書記,我也去,我又自己來登小廣告,以及向一些以為可以幫助我改變一下生活的人去寫信,用上一串動人的文字,一麵表示誠懇一麵表示可憐的目下生活。這結果是使我因了這些胡鬧在月底隻能得六塊錢稿費。不消說全失敗了。別人信不過。或者就壞到我這信上,太寫得是自己心中的希望,不合乎找尋職業的規矩口吻,用錢報名的反去了報名應納的費,寫信去的白去了郵花與精神。這一種打擊可把我幾乎又推送到死路上去。我要變的沒法變,反而使我因此更隻發狠作我六毛錢一千字的小說了。作著還很愉快的,是得了兩個人鼓勵了我,一個是XXX,一是我的大哥。XXX先生這裏那裏為我設法,我大哥,則是我文章的第一個好讀者。我每寫成一篇關於小時的鄉村故事,總能得到這個忠厚人的歡喜的眼淚。我在我的苦惱中每每得到從大哥那邊來的極率真的獎語,極痛快的批評,總含著眼淚微笑。在文學上也能了解我全個的人格的,恐怕這個人算第一個,也算唯一的一個了。

這個人是我的“傑克母親”,我相信他比那個作哥哥的還要良善。

很可憐的是他從小因了腦病把健康毀了,直到如今還是如此。眼睛壞,耳朵壞,呼吸器官也有著不方便的痛苦。然而心是足以代表中國人在道德訓練下可以稱為頂難得的心。真是莫名其妙的,他在一個長子的名義下把所有作好兄長的行為全學到了。在我們兄弟姊妹九人中,他是在很小的時候,便代行了常是出門的爸爸的責任。他把我同我的六弟用棒子管到他出門那年,愛逃學的我們,想方設法逃過了先生、逃過了媽、卻總逃不過這個尖臉漢子。我同我的六弟好商好量通力合作的到外麵去同一些街頭上的小痞子作那小光棍的頑皮事,若非這個人屢屢告發我們,總不會為家中知道。我在一個月中應挨十頓以上的打,這其間總有八回是他的主張。到大河裏去洗澡,到下等賭攤邊去賭錢,得勞這個人用手拉著我耳朵還家罰跪。……總之我們同他是仇人,正如我們常常把我們的教書先生當仇人一樣。在那時節本來誰讓我放蕩誰就是好人,誰製止我的行動,誰便是壞人;壞人是簡直像有大仇的。到這仇人同我分手後兩年,我再不能在家中呆,作人護兵了。從那個時候起,因分了手我才把這仇人看得可敬一點。到我們分離了五年第二次北京見到時,這仇人已使我非常愛他了。作弟弟的脾氣壞是仍然如以前一樣,全不因了年齡不同而稍稍變更,他卻不用他的拳頭來愛他的弟,所用的是一種作媽的慈祥了。見到我全無調拍的生活,就歎著笑著說我真是不長進,永遠是該在每一天打一兩下的生活中間。見我得了錢也不縫一件衣,就勒著我穿他那我穿來並不合身的好看的衣。不願要,說我不高興這絲織物。則便仍然像是當年違了他的意見那情形一樣,凸著嘴吹著哨子,說是嫌他的不好。在這小小爭持中間又怕我發氣,就好好的說:“弟弟,這是在外的麵子,人也應當穿得漂亮點,才是話,若嫌大,就改改也好。”若反應說“你也隻這件呀!”則說“寧可弟弟漂亮點,作哥的有錢又縫。”衣以外的別的東西也如此。不過在這時節我的仇人已經有許多事使我感到傷心了。其實他對他的弟弟是從小到大用一個方法的,這方法是“愛”。在一種反省上我曉得我成了此時的我,自己全無一點努力,生來意誌薄弱好玩任性的我,所有的生活力量,就全是這個好人所給的!到我在寫文章時,他卻又把一種熱心的讀者的精神鼓勵我向人生前進了。

他的事業是畫師,便是所謂為人素瞧不起的畫相匠。在他這一門手藝上,他是很得著一種好評的。加之他所長的又是一個作交涉員的拿手戲,天生的一副使不拘何等人均不討厭的溫和易與的臉,因此生活並不壞。然而正因為他是大哥,揮灑的本事也就不弱於兩個弟弟。有錢就用是他的一種自豪。他又非常相信“錢是為了用才有,到不用時錢也不來”這哲理,作弟弟的是第一了解的人。他是除了間或在每一月結束,為在鄉中的娘和幾個分開在各地的弟妹寄一點錢或東西外,錢是不會多存的。在娘的信中提到應攢錢的話,則總回說攢是應當攢,然而這點點,攢來又有什麼用?至於一麵笑著鬧著在應酬場中揮灑著用手擦著油煙得來的錢,一麵回頭又來寫信給弟弟說作人的也不應長有小孩子脾氣,我能明白大哥在生活上感到人生慘痛的。

我在北京城,是怎樣怎樣的無法生活,他是知道的。但總勸我不必因生活不佳而著急。他意思是要我好好的作小說或讀書,隻要到暑假時則他可以為我把一切的賬了清。也曾問過我,說:願意來,同我在一起,就來吧。同他在一處,我又不大樂意,這為的是我還要在北京建築我的生活基礎,且我知道在他所有的一般友朋來往中我會受大苦。告他不願來,他也隻好任我自己的意。但為我生活不安,恐怕憂愁煩惱齧壞我的身心,大哥是比我自己還注意的。他的身是正在奉天的遼陽、沈陽、義州、錦州一帶走著,還在每一處教有三四個學生,情形像個巡閱使。

四月底,我是正懷念著上月寄到上海一篇文章的稿費,大哥來信了。信是從義州來的,信上說:

好老弟,我答應為你寄錢,剛得七十塊錢又被一個朋友拿走了。我看到你作的一篇《竹子》,做得真好!虧你記性好,連這點小事也記得清清楚楚。我相信任何一個讀者都不會有我看到這小說時感著的好味道,為了我,你是也應該不怕別的一切的誤解而努力了。

如今還有一件事告你,是現在一個在奉天陸軍XXX的旅長是親戚,他因為我告他弟弟是如何的一個好人,且熟於大兵的事,他業為你介紹到他親戚處了,事是準可得,問題是你願不願?至於錢,總有一百多,奉票是一半,現的也一半,不算壞。你願則等我第二次來信就動身來此,人家是聘你為秘書呢。

……

得信正是我發著愁望別的地方寄稿費不來的時候,我正因一種悲憤生著生活的氣,見到信說可以到軍隊中去作師爺,沒有思慮我能不能去到那黑臉紅臉的英雄中生活的氣概,就隻為一種全然熱鬧的樂觀下喜得發抖。我有什麼不願意?沒有錢,我也要去了。我想過到天橋去讓招兵的人把我帶去當兵,又想到去二軍的學兵營投考。如今則係為人很有禮貌的找去作秘書,且可以隨到軍隊各處跑,且可以隨同軍隊去打仗,且可以——我全把軍隊開差上陣當成一種極新又極熟習的趣事著想,為未來的一切計劃,我樂觀極了。回信說是決定要來,事壞也成,沒有錢也成,我隻決定不再寫值幾毛錢一千字的文章供人消遣了。我即刻想起公文中的通告通令來,以為不久可以在報紙上印著我為那旅長對時局主張的萬言通電。真是一個可笑的思想!

還等不及得到我的回信,第二次,那邊又來信了,是快信,草草幾句話,說要來就來,不必遲。這過於相信他好老弟是有本事的好人,卻忘了我如何能來的事了。委實說,我也是先還記不起這身為債所束縛的身。且能夠出了這裏大門,又怎麼上車?去的是錦州,算大哥所來往的一個最近一點的地方,然而車上不能為一個行將作秘書官的我通融不要車票。

那一邊,顯然又是望我即去,這一邊則無法可想,我不知我要怎麼辦。

我想到我逃出公寓,再到車站上去看,僥幸同一個軍官模樣的人扳談,找到其中有一個投機,則就走得成了。這也隻是“想”的事,凡我所“想”的全不是可以“做”的,現下的問題就是。

到農大去看,到農大隻是使幾個窮朋友知道我是存心要改業了,給他們一些驚奇與歡喜。誰知到農大一說,路費卻從一個朋友慨然答應把夥食款提出,本來給他們意外的一詫,這時卻也為這意外的助成一詫了。有了廿塊錢,凡事總好辦!當天同到兩個朋友進城,籌備行的方法。

氣候是近到深夏,在北京是快到穿夏布衫的時候了,方便是真再方便也沒有。假使走,一個小藤箱,把一些必須的零用東西這樣那樣的全放進去,到最後則將我所蓋一床薄被也塞到箱裏,把箱子提出,便是這樣上路了。惟很難的是騙著房東走去怎麼運那箱子出門?因為求穩妥,設想到縱為房東發覺還不會疑心到我頭上,就臨時又買了一個柳條箱。這箱由表弟村生君拿來,到把全部應用東西放進箱後,又先由他拿出公寓,我則慢慢的再出門。一切照計劃辦了,一切像是全順遂,馬腳不露那就可證明前途一切的幸福。

把箱中裝滿以後,他們就走了。在他們出門時,我還彈著我的琵琶,讓東院的老板縱見到箱子也明白與我無關。

——這樣的逃難,真是醜事!

想起是可哀,然而可笑。為了類乎新鮮的傳奇行動,是隻能作苦笑的。出到院子中瞧瞧,則除了我的心中在一種新的活動以外,一切皆保持到平常狀態下。天在落一點小雨,地是全濕了。然而仍很熱。住北院的幾個交通大學學生,正如昨天一般,圍著一個土娼在房中調笑,聽那土娼咦噫的躲避掙紮似的喉音,便可猜出這些好學生,必在爭到用手到那女人身上某一部分作那頂有趣的抓掐捏扭。另一間房則聽到人在讀《孟子》,這聲音也是極熟習的聲音。時間是兩點左右。我在一種隱匿笑聲中向這熱鬧的房子一一告了別,我還到櫃上去看看我有不有別處來的信,又到廚房去看看那同我類乎成了朋友的黑貓,摩摩它的頭。這東西可怪,竟似乎知道我的用意,見我走出廚房也翹起個大尾巴跟我走。

“別客氣呀,貓。”它真懂事就不送了。

這一走,到了博益書店。進店去買一支鉛筆,賣東西的年青的白臉小夥子卻正同到一個女人談天,作成往日我就領教過的該打一個耳光的涎臉神氣。也不過來問我要什麼東西,卻仍然調他們的情。

倒是那女人關心,說:“生意來了。”男的很不高興的走到我身邊來,我想這東西先是左臉該打,如今是右臉也應當拍一下了。

“要什麼?”

我卻不作聲,看看這樣又看看那樣。在我心上有著大的秘密,從那小夥子嫩臉上我想起《金瓶梅》上打蔣竹山的一幕喜劇。我假若說是“要人腦髓”一類話呢?我明白立時就會動手打起來了。

我又離開這小子走得遠一點,到那放有糖果的櫃邊去,忽然心上一動,說,我買這個。他信為真話就過來。我們是離得近到可以親一個嘴,但去女人卻有一丈遠近了。我輕輕的說:

“朋友,談情話是可以的,但莫太當到人來。你這是書鋪。這樣一來則近乎示威了。”

我相信每一個字都入到他心中,這話太凶了。然而不是拳頭的打擊,隻是用一些近於爪子的抓,抓得他臉通紅。他料不到我會同他用一種全不兒戲的話來開教訓。且這樣的話是應答,或一笑置之,在他心上也為難起來。我在這嫩嫩的又紅又白的臉上惡意的釘了一眼後,帶著一個長者勸完子侄輩後的神氣,大搖大擺推開那玻璃門出去了。我不明白我的話在這年青人心中究起了什麼影響,且不知道在我離開他們以後這一對有福氣的戀人怎麼來研究我這話。是笑我是瘋子,還是相信我這話,以後再不向別的顧客示威?很想明白的。

坐到車上的我卻因自己思索自己適間的話傷心了。別人的示威,實是別人的權利,誰個人能夠因為世界上有著孤男子,便放棄了同自己愛人隨時調情的自由?在一種自傷自悼中到了車站,立時找到了為我攜行李的朋友。四點半時大約在公寓中那土娼還不走,在博益書店那一對戀人還在親嘴之餘討論到我的話語引為笑樂時,我為著一個車頭在一列特別快車的行進中帶出關了。

到錦州時是有一些軍樂隊,成排作橫列,像受過訓練的戰馬一樣,站在站台上,迎接不知誰個軍官的。我想這又是個好兆頭。同樣的是看他們吹吹打打,同樣的是從這兒隊伍麵前過身,彼此又何必分?

出站後,希望是在一些人頭中發現那個尖尖的臉,可不見。又疑心是他在站外等候,也不見。或者是他料不到我真如所期的日子到此,故不來接了。我坐了頂便宜的馬車,到了他平素住身的平安旅館,才知平安旅館也沒有他。不過我並不著急,待到別人知道我是某人的老弟時,凡是同我傑克相熟的老住客,全來同我說話,我希望他快從義州來,倒是來救我離開這一群全無惡意包圍到我要我為他們寫對聯的人。我還不明白我在什麼時候又成了書家,全是這忠厚人瞞到我作的宣傳結果!即刻且有一個老年人,拿一副文徵明的楹帖,來請我鑒定,我明白這也是作官得學的一種武藝。沒有法,且推托說改日就教。我希望我的傑克從義州快來,則我可以請他解圍。

動身是初三,到時是初四,明天過端午節了。

這個端午節真是我永不能忘的端午節!

到了夜間;這仍然是初四的夜間,從一個長途電話局的辦事人處,問及我便是在北京的那個名字已熟的我,他立刻便為我叫義州電話找傑克。玩去了。答應了過兩點鍾再聽,我就回到旅館來睡。

真是一個怪地方!一個大到像操坪的院子,圍到院子是四排平房。這房的一排,至少是十間。房全一樣高。大小從外麵看也不相差。房頂是平坦坦的,成淺灰顏色,似乎到上麵跑馬也無妨。到夜間,因為房子熱,人人便搬凳到房頂上去坐。這大的院子中,白天所見到的卻隻是一些馬糞,天一黑,則隻見大車從外麵來,車子便縱橫不一的休息到院中,院子裝不下了,別的車子才到東邊另一小院子去。在這些情形下我想起《施公案》上的人物,說不定這一些車子上不單是有黃天霸,十三妹也會有的。客人中,男的多雄壯樸野,上年紀一點則臉上全是長毫毛。年青女人把粉擦得臉白得怕人,在一種粉牆似的臉兒上又是兩團胭脂,雖然是醜也覺得有一番新鮮趣味。

我的傑克既還不知道我已到了這裏,說不定他又已經過了遼陽,到明天也不會來,我一個人來此過節有什麼趣?且因為大哥不來,旅館中按規矩在客人多時應當兩人拚一個房間,我便應當同另一個人同炕,萬一所同炕的竟是個李逵,夜間那裏能睡?

“二先生,”這是老板以為頂客氣又頂親熱了的稱呼。“這是這地方規矩,很為難。就是女人也拚的。”把女人也攙入,那是證明非拚不可了。

“那我倒願意拚一個女人,女人總好點。”我心裏想到這要說而不便說的話就好笑。

若真是個女人,年紀可以作我的媽,我就可以同她談談話,凡是中年婦人就從沒有不樂於談閑話的。若這同炕人是很年青,臉貌又並不討人嫌,我們來在另一意義上開一點無傷大雅的玩笑,也頗令人愉快。且所遇到的縱是一個女賊,有意思是仍然一樣;我除了這光身以外也沒有給她可偷。能夠同一個女馬賊同炕,在將來同到朋友說笑,也是很好的資料!

我若果是說要拚也拚女人,那似乎也難不倒他。我不說,在默認下這樣聰明的老板,便為我選定一個新從警官學校畢業預備往熱河上任的巡官了。

在老板以及三個我不認識的,但據說是傑克的好友的人包圍中間,我認為此來已不算辜負了。在這些人中,我是雖然一麵用手接了別人印有大號台甫以及官銜的白紙名片,回頭一瞥是連姓也不能分別清楚的。但在這環境中應付,我在每一件事每一個人上頭所有的聯想,總不離乎《水滸》合到《施公案》等書。我把旅館老板比作蔣平,把另一個圓眼黑臉的比作楊誌,把一個退職團長比作馬玉龍,(因為這人品貌很好,我歡喜他。)把一個身體頂矮的比作三尺短命丁。蔣平是簡直不理其他的客陪到我盡談,我方相信我傑克說在錦州的旅館老板對他如何好的話不是哄我了。五個人一同在櫃房把飯吃過後,又一窩蜂擁到我房中來。同房的客是出去了,隻見到一個小小皮箱,箱上放了兩個桃子一類的甜罐頭,大約是朋友送行的禮品。

他們四個人是都知道我來這裏的原故的,馬玉龍就出主意說若是今夜傑克還無電話來,到明天一早可去北門內一個周家看。周姓便是傑克委托他介紹我到那軍隊中去的人,我想就是那麼辦好了。

但是,過節的,不應當送一點禮物?在心上就很為難。又不便說出。等到在隻剩下蔣平一個人在房中時,我問他是不是還應送一點糖果之類。

“不必。這是令兄頂好的朋友,像家中,客氣倒不好看了。”

“那我一定去,勞駕為叫一個馬車好了。”

蔣平全答應下來,剛路走轉他的櫃房去,一出門,大聲喝,嚇了我一跳。

“哈,正說到!還說明天到府上那邊去!”

就聽到外麵一個人粗粗的笑聲,說是聽到電話局一個人說小沈來了。把我稱“小沈”,就使我心上一緊。這種親熱可想而知是愛屋及烏從我的傑克那方而生的關係,但初初聽到這樣稱呼真不好受。一時又即想起凡是我傑克的朋友那種豪放的氣概,這一個,我先斷定他是竇爾墩。竇爾墩是“說話就來”進到我房中了,我忙站起來同他握手。先是用右手一下把我的全部捏著,隨後又用左手加上。我第一次感到握手的猛勁是我這不中用人不合宜的事了。

“好極了,好極了,我同令兄是差不多每天說到你!”

關於“每天說到我”,我不知應當說“感謝”還是告他“每天說到我是一件苦事”。我的傑克過分相信自己是有一個好老弟,不覺得在他朋友麵前吹得我上了天,這親熱,真是一種誤會!

我們來一同坐在炕邊,手還是握著不放。我又能明了我在這地位上有了難為情的事,因為這位竇爾墩的一雙眼睛,無一瞥離我的一身。他是正在那裏細細檢驗我的相貌。這給人下不去的情形在他看來簡直還算一種很有禮貌的舉動。不得已的原故我也就大膽去瞧他。

這算一個模樣頂佳的人。是個官。這正像住北京城許多坐汽車的官一樣。有一張紫棠色的四方國字臉,一對黑黑的長長的眉毛安置在眼上,眼睛是大的圓的,鼻子長,耳朵如同用漿糊貼在鬢邊,口扁扁的且兩角向下;最像有福氣的還是那兩眉中心一粒朱砂痣。這個竇爾墩樣子是很可愛的。穿的衣衫為頂精致材料作成,像是頗值錢。不過凡是一個奉天人所有的吃高粱米的氣質,在這個人不拘身上某一部分也可找得到。闊氣的神氣,就因為“闊”免不了那“傖”。使我放心的是在把手一握以後,我就認清了對麵的人是怎樣的人,痛快無所忌的接談,倒是在北京高等華人中找不出的,我於是話也多了。這個人便是姓周,為我介紹去作秘書的。

在他走以前,先就約下來,明天一早到他家過節,且邀去看戲。為了——為了——簡直是為了“無所謂”就答應了。

蔣平說,周先生的品貌是做督軍的品貌。因了這話使我想起所見過好幾個偉人的臉相,且極滑稽的自己設想也似乎應胖一點才像話。但不知道蔣平又怎麼這樣瘦。別個旅館老板多胖得成一段大肥腸一樣,這位蔣平卻如一隻幹雞,要他自己來解釋這原由,恐怕不能夠。

五月初五。昨晚,到半夜,我已上了炕時節,我同房那巡官才回。今天老清早起來,他又動身走了。隻能從一種半朦朧中見到這是高個兒小子,年紀不會過二十。然而一早他起來時卻聽到他在洗臉完時用刀刮臉。大約這是應歸入歡喜修飾的一類年青人中。奉天並不是就缺好修飾的人,傑克朋友之一那個馬玉龍,一個單看背影也能知道這人是在體麵上用過大功夫的人。不消說且可以知這類人容易逗女人歡喜了。

隻須把被一甩使可起身的我,先是因了那巡官老早動身已吵醒,到他走了後,卻又不知不覺睡著了。第二次醒來,聽到大街上一個很近的地方,有鑼鼓聲音。像是死人抬喪的鑼鼓,然而多聽一陣又知道隻是一些人打著玩,各樣方法全打,大致是過節的原故,大家高興鬧玩了。這鑼鼓在我心上卻又打出一種異樣的調子,我因此想到凡是從鑼鼓聲音的意義上,從一個節期來去的意義上,以及從種種聯想上,都煩惱不堪。煩惱大約便是人身體壞,睡不足,還想再勉睡一陣的我這時要睡也不能了,楊誌從南院過來。

先是從門縫上看,我知道有一個人。但疑心是蔣平,這疑心是隻有蔣平一類人才會從門縫悄悄兒瞧的,就在房裏遙遙的打招呼說是拜節呀!早呀!

“早呀,我以為你還不醒!”

楊誌進來了,右脅下挾了一束大大小小不等的紙卷,左手是用手掌平平的端著一方石硯,硯裏已磨好了一池的墨,是我趕忙起身第一眼先見到的。

“睡得好嗬!”

“好極了。”

他把紙墨放在臨窗一張方桌上後,從袖子裏掏出一杆長鋒羊毫筆,我知道這來意了,卻不理,且叫人來倒水洗臉。

同一的是傑克的朋友,竇爾墩開口閉口喊我是“小沈”,這個楊誌則左右是“木老”兩字。這稱呼,在我都是覺得特別。從稱呼上似乎就已看到我已經變成另外一個穿長袍罩小背心以及頭上戴的是有紅珊瑚結小瓜皮帽的秘書官了。於是我第一次感到做官在試驗期中與我性質不合的地方。

對子不寫是好像對不起朋友麵子,然而寫了對子還有中堂,屏條與橫幅。且聲明著這是掛什麼地方,那是掛什麼地方,某一種最好作楊大眼造像體,某一種又以章草為頂雅致。把寫字當成一種極有興致的玩,我是有過一陣的。不拘什麼紙也寫,這中也不求某碑某帖相近。這時卻考秀才那樣人來點題,大小如所指定,雖說是好意,這好意真麻煩倒我了。倘若說,素壁真不怎樣雅觀,則與其寫一點詩與格言之類,倒不如貼一張素紙為好。可是我這個主張沒有成立的好理由,以為貼不佳字畫不如不貼為佳,則反而以為我故意抬高,不願為人寫字,這在我的傑克恐也免不了此種誤會。沒有離北京時節,傑克從奉省寄紙張來,為別人轉囑我寫點什麼,便在信上先說一句不要太吝於給人寫字的話,凡是由他轉來的,人是完全上等人。他倒以為我是瞧不起他朋友不願為人寫字!這也不是傑克不了解我處,是不知道我不歡喜作這事,但定要在每一個朋友前都去誇張說,不外乎想把他弟弟全身武藝讓朋友曉得罷了。大約若果作了官,則這苦更有得是。因為這算苦事,好好定下潤格,固不必如華奎翁那麼貴,就折半又折半,朋友吧,親戚吧,真以字是很好足以放在大客廳裏掛的,要就拿錢買,那麼一來恐怕有許多人都不敢領教了。另一時,有朋友笑我,把我的藝術觀維持到物質上認為是可笑的事,其實遇到這類的事情時,就是口上說說“我這是賣底”也還無法可以得到把我從麻煩中開釋機會的。

不寫既不成,於是隻好照所吩咐的一一塗上點畫。且落款,上麵稱先生不成;稱老兄,好看來親熱一點。紙是四五人所有,稱呼卻一律老兄,我還不知道幾個老兄臉長臉短。

預備吃楊誌請我喝酒的牛肉筵席,吃不成,竇爾墩家打發人用他自己的馬車來接我了。到他公館拜見了嫂子,這是一個用錢來把身子打扮的美觀一點而不知道方法的一個本地女人,年紀不到二十,第一麵使我不忘的是見了人就笑,笑得有一點兒怪。臉為一種白粉蓋著,本來顏色隻好從那一雙手上同耳朵下邊皮膚去認識了。這個人,若是讓她作鄉下大姐裝束,見了人便把頭略歪著用笑臉相迎,倒不失一種地道的美。此時經此一收拾,本來紅紅白白的臉上,又給蓋上一些粉,全身裹在一種不相稱的絲綢下,真隻好作押寨夫人了。

“令兄前幾天還到這裏說到你快來,我同你哥真歡喜!”

聽到說話卻還像好聽,我就覺得很泰然,先預備著的腆靦顯然用不著了,便照例說我也常常聽家兄道及這裏哥嫂人賢惠的。她把竇爾墩說作“你哥,”我真難為情。聽是聽到過傑克同這人很好,然而我先想不到他們會好到這樣。既這樣一說,客氣也是用不著,我就大膽同這女人來談話。

“你嫂子也到過中學校三年級的,是一個歡喜看小說的人,你作的全看了。”竇爾墩是這樣介紹他的妻給我的。

“是吧,我見你作的詩,又見到戲,不過我歡喜的是你們鄉下的故事。”這女人又自己這樣來補充。

我真想不到在這樣地方還有一個這樣的女人。且即時就奇怪起竇爾墩為什麼得到這樣女人。

一種頂壞的老脾氣發作了,先是自傷,隨後又恨自己那麼容易為人一句話感動。在我心裏起的念頭真不是一種好念頭。照規矩是在隱隱約約發現了別個有夫之婦對我不討嫌時,我的心就非常痛苦起來。為什麼歡喜我的全是嫁過人了的?為什麼比這個壞一點的沒有主兒的女人就全不理我?唉,我真怕人說到我的事。好不好,不拘何地不拘何人說到,都非常使我不自在。與其說好還不如說不好,說不好則左右不了解,這關係也不至於再深了。一到不拘一個人提到我什麼什麼時,在我心上就牽上一串足以把自己置身於煩惱不堪的地位去,對麵是女人則同時就無端的恨起這女人來,以為此時當到丈夫麵前來說隻是憐惜我的意思,我要你們這類少奶奶什麼憐惜?在你們丈夫跟邊用不完的柔情拿來隨便分惠給一個孤人,這在我所得的全不是她們所能料,這大約就是命運之一種。我對我命運著惱,生活的窮倒磨不倒我,隻是這一件事卻太難為我了。在這個女人麵前,本來像要說一陣話的,到時又無一句話可談,我也不明白我這心情的變幻方向。我近來就是常常連自己也無所主似的作許多無可不可的事情的。我們不說話,竇爾墩卻說要到南門去找一個友人,盡他押寨夫人一個兒引我到她閨房去。

我相信我若是興趣好,就不必客氣,在進那房的當兒,在那女人不注意的光景下吻她一下,這決無壞影響的。一個女人的脾氣似乎在第一眼便可以知道。若果是動作不太粗,這女人這時就可以……若果假以時日同在一塊,真是一件再危險不過的事。這個時候我便把這近於一個夢的滑稽情形玩味著,且忍不住笑,人這東西若果是純然任一種凡聯想所及的衝動作去,一日之間真不知要作多少非常事!自己以為無人來愛引為常常悲哀牢騷的,在另一個地方何嚐不會卻為一個很好的女人傾心?憑命運播弄,又無意中來放在一處這不是馬上可以將以前所有痛瘡全然冰釋嗎?我目下的事就正是如此!要,拿過來,雖不能夠永久拿,但這一時固整整的我為我有了;不要則放下,在人我的情緒上卻仍然保持到那均衡:一個強健的人我斷定他所采取的必定是第一件。一個柔弱的人他以為第二件為好一點。在那一見傾心頂媚態頂使人容易中毒的對視下,我才見出我是一個全無氣概的男子。我一麵把一種禮知作保鑣工具,一麵為一種純出於恐懼心的迫束,我老老實實的應付了這一關,我作為什麼也不懂的一個人,辜負了這一度特有同情了。然而我又不能全安分。這不安分又膽小力薄,成就了我一輩子不近女人而痛苦的運氣。這女人,在一種年紀比我還長的態度下告我應當隨便一點,是她已察覺了我的惶恐以後的事。又不好看她,就隻笑。我不明白我笑時別人看我這樣子是怎樣可憐。

然我把目光溜著到這一個房子中打轉時,女人就說寒傖極了,可笑得很。然而房中除了鏡子太多以外我還不會發現可笑的地方。我從鏡子上於是又想到從鏡子中看這床上一對的情形。在一個女人麵前,生一種頂幽美潔白神的崇高觀念,那是在月下,在黑夜的溪邊,在曉風中的薔薇花前,在這些地方很少引起人把猥褻欲望記起。至於在這樣的簡直是純為夫婦兩人睡覺的臥房中,所布置的又不離乎所謂“打架”的形式,雖然有些書,有些女人平常無事時用的女紅籃子,可是從這些點綴上更容易使人不忘這地方的清靜方便。

“這個竇爾墩也就太壞了,為什麼就讓自己年青太太把一個第一次見麵的人引到這地方來?難道就故意要我們作一點把戲嗎?……難道是太太的主意嗎?……難道是……”總之,我在心裏所想的,是怪別人不應當太同我隨便。也許人或知道隨便卻使我在這隨便下感受如何苦惱,也不至於如此了。

純粹的規規矩矩麼?不,我仍然在稍不自在了一陣以後,相信別人是並無什麼惡意的款待我的,就仍有說有笑了。不過我在第二次試驗下,我證明我所估這女人對我特別好是一點沒有錯的。那眼睛,那說話,說到我作文章常常有點狒狒的悲哀,一種從心底泛到臉上變成過分親密了的笑容時,使我盡把心徘徊到兩無著落的空中,搖動得利害。

若不是常常恐怕竇爾墩大哥會不期然而來,我真不能使我變成一個永遠本分人!

說到身體壞,她卻像我嬸娘一樣教訓我,說,聽到你大哥說胡亂糟蹋身體,真是不應當。我眼睛紅著想哭。我聽不慣這使我最難堪的話。這話常常有長一點年紀的勸告我,我是儼然小孩子被打以後為人問及就非哭不可的。但這時所勸我卻就是使我除了自己摧殘無第二辦法的青年女人,我能說非自己糟蹋不可?為什麼那麼年青的女人卻連不引嫌來同我說這樣話?是體恤我且引導我向她近一點的話,我明白,但這引我近前一點的人卻全不為設想我是怎麼難於說話。

這地方,是隻別人的權利範圍,在別人可以隨便把衣服一脫,就到床上去同太太睡覺,我卻縱為人勸請也不能胡胡塗塗作的。我一麵非常憤憤,一麵又對於自己穩重加以嘲弄。覺得這頂難得的真的同情是使我驕傲的事,又覺得我這種老實是可憐。我不能禁止我的邪想,望到女人薄薄的絲綢衣衫下的隱約的一切,就想到那光滑的肉體。那隻手,在伸起整理頭發時,我就從手臂一直順過去看那脅下。

那樣的豐滿,那種柔軟,那種氣味,那種淡淡的顏色,……一切的了然,隻在我自己一個態度的變更下。

我一生業障最深是隻有這一個時節。

我想到的事那樣的真實,我的心是在把一種火山作為爐灶煎著熬著。

能殉於情欲的人是有福了,因為莽撞的,他現在所得的也許以之償補將來的損失還是有餘。

有一千種的想頭我在應用我意識的淫念,卻掩藏在一種不自然的笑聲中。我看這女人一眼就看到她那全身一絲不掛的裸體。我從那粉香中把一個女人極放蕩的幻影也看出了。我變成了一匹老虎,這老虎卻在一種用理知織就的網羅中奔。理知的網一奔斷我就要吃我麵前的人了。

她呢?似乎不知道。又似乎知道我不會把這網奔去。又似乎願幫助我努力。又似乎認為我並不是虎。總之她若知道我是在磨我的牙齒,她不怕。又像以為縱怎樣也不算一回事,所預備的就是來閉了眼睛承受我的一切。

在我的身上,我四處找尋,我明白是缺了一種認定現在生活為生活的氣力,不是我預先拒絕誘惑,是我在誘惑到心上時卻像一個懦弱的人遇到賊一樣:眼見到賊入了門,見到又搬去許多東西,不敢喊,不敢捉,這個當前的賊不單不走去,還在我麵前笑我無用!在另一時這女人不至於笑我無用麼?我自己也有笑我自己時候。若非我一麵還保持到一種極遼遠不經的夢,這一個荒唐的境界過後悔恨,就能毀了我這一生。

什麼事作了這一劇戲的結束?感謝是另一個不認識的女人來到了這個家中。這還不知道是救了我抑把我好夢打破。總之來人是來得恰好,再過一點鍾,也許那一邊更用著大力來吸引我,終於使我們的現今保留下來的第一次印象為十分鍾的擁抱毀盡,也是不可知。假若是真有那個一次關係,我斷定這時的我決不是來作這回憶的我了。

我是在一種紅臉的情形下給那另一女人知道我的名姓的。

竇爾墩回時我們四個人吃飯。那另外一個女人卻是她的朋友,因了這個人我就更在心中生一種酸味,這一個拿來配竇爾墩倒正是半斤八兩。為什麼有這種錯誤?從女人方麵看來竟許決不會想到這事吧。從男的?那竇爾墩有錢,又做官,凡是這類人在世界不拘那一個地方,就都是一樣有把頂好的女子選充下陳的權利,在他也總以為並不一定算是怎樣豔福前生所修了。

竇爾墩見到太太說我這樣那樣,倒非常痛快似的,一個人盡把酒喝。

因為是端陽,我們吃了飯又去看戲,看了戲又去看劃龍船,看了龍船又吃,真是我把日子第一次消磨到這胡塗情形下的一天。

我把作官的事忘了。我把找我傑克的事也忘了。我一個人返到旅館中傷心傷意的哭,關了門哭,聽到楊誌蔣平來打門,卻說要作一點小事,門是竟不開。

我為什麼到這世界上來受這些苦?女人不歡喜我我就一個人生活下來。悲傷是在一種天命自慰下乘除相抵。窮得不能過活實在要餓死,也隻認自己不行,不怨誰。但為什麼在這個地方又要這樣一個人來愛我給我這種苦吃?必定在為了朋友的妻以後才來戀我,好使我專到這類交爭下受磨受難,我以為天未免對我太刻!我要人愛我,或者要人讓我去一心一意愛她,這人是獨立的人,從阻礙上嚐戀愛的苦味我敢去嚐的。命運卻隻準我在一種牽牽連連下麵小小使一點手腕,一麵意思告我“女人愛你是這樣”,一麵誠心戲弄我,要我把甜與苦混合在一處吃下,且加上一種酸。

沒有,我就不要了。給是給,卻但在這類情形下給,使我在我戀的甜苦以內攙上別的味道,為什麼別人卻不一定要在這一種衝突下犧牲他的心血?

來打門的蔣平是大約知道我在哭,又把門用手掌拍打啪啪的響。

我說:“我睡了,今天是過節,無論如何我要占這房一夜,不拘誰來拚也不成。”這小孩子般的話也虧我說得出口。

然而因這話卻當真不有誰敢來拚我房了。

蔣平在外麵,“你莫吃多酒了吧,我為你設法找桃子吃。”聲音那麼和氣竟使我疑心他是我的四叔。倘若真是四叔,我將說,桃子倒不要,你既然願幫忙就把那個人找來吧。我想起蔣平,蔣平應當是個義士,然而我眼前的義士是幫我可以找一個把桃子吃的義士,真把這名字稱呼他錯了。

過了一陣,大約氣是稍平了,我試來嘲笑我自己。真可笑。無平白故的為這事傷心,或者是人這幾天疲倦過分,就反常起來了。然而女人好看又似乎是事實。好看又願意我同她要好,且簡直可以說還取得了那個竇爾墩的特許,難道不算可幸的一件事?很可幸!可幸那是應當歡喜如一般歡喜時候,為什麼卻在一種私欲衝動下把心的愉快犧牲了?在另一時也就想到過,假使一個女人歡喜了我,我當一切隨她的意思去做。今天倘若隨她的意思,是不是我就是現在的我?隨人家的意思,人家就並不拒絕再攏去一點。再攏去,再攏去;全不會拒絕。同一人相好,也許一定是要見麵五十次,談話五十次,同到吃飯又要五十次,調情又要二十五次,再來親二十五次嘴,再來睡;大致這就算文明人辦法了。或者不,也總得有一半,兩人才算了解,(來“打架”才算不越常軌。)說得再好一點則兩人一起住了還各有各的特權,“挨而不傷。”這不是我所要的!別人說大話,或者是當真,我可不必管。我認為可愛的,一見麵我就想到她裸體。這又免不了有人要罵了。然而這無法。獸性也罷,一個人獸性越強,他的生命氣力也同樣的大。我,是想象中的英雄,見了女人時,我完了。也正因為這樣心既極大極野,而進取的力又小得可笑可憐,是負著那餓的名而少許實惠也還不能夠得到的。

但若是,我能認定我所要的便應當去拿,至少讓我拿到手上來看看,再放下退給別個,這是並不算遲的。日子有明天,有後天。要我自己斷定明天就比今天膽子大,我就信不過自己。總之餓,是很餓,好像把這女人抱到身上時至少是可以抱一整天,但這抱的機會我永遠必定是讓他麵前跑過。明天吧,明天又來說明天,除了別人赤身子在等我,我想要我去求人,沒有時候了。我怕的其實是一般年青人視為極平常的,還是讓這些標致女子在她的命運裏去受那些有福氣人享受吧。

泰然了,泰然了也隻是自己安慰自己,莫自惱。其實細細找尋這苦惱根由,又極其平常。我決心到明天乘我大哥來以前,要實行我那再攏去一點看看這個新天地是些什麼的計劃。不作事也罷。受以後的苦也罷。因此再莫見竇爾墩也罷。總之我必得在這女人身上作一些事情。至少我要把我想作的事情也轉移到她心上去。我要她也為因極力想近我而覺到我所覺到的煩悶,這也算是報了仇。難道就隻應我在想到一些女人身上的行為時難受,就不應當也有一個女人想我而難受嗎?

記起勸我不要糟蹋的話。我想我若是早有像你們這樣女人在身邊,這好好的身體不是為你們預備的?既然是一個光身浪子,我為什麼定要顧惜?“為自己,”為自己也得顧惜,我就不肯信。在我許多呆想頭上,我總發見有一百次以為隻要這個女人願同我也作作那與別人視為平常的事,我馬上就死也成。這決心向誰去說?眼前的是那麼隨隨便便也就過去了。一個是這樣,兩個也這樣。總有一百個!其實未必這一百個女人都比我好。然而壞,在我朋友中,卻是這也成一對,那也成一對,全是對我可以示威。也想到,嗨,這類女人假若也要我陪伴到一生一世,寧願苦!又好像是為一種虛榮不應當常常讓人在我麵前親嘴示威的。妒嫉他們,同一的又看不起這戀愛。雖看不起,可是她高興同我睡睡,我全不會辭!再醜一點的女人也離得我多遠,我從這些女人眼中我疑心我是醜男子中頂醜的人。雖未必,也是儼然應當列為頂醜的男子了!

我的傑克母親什麼時候進我的房全不知。明明是用凳子擋著門,可是我醒來時這凳子卻成為他的墊腳東西,他站在那上麵掛一張畫。我醒了,他知道卻不回頭,隻說這時候也應當醒了,還是用硯台背敲打那掛畫的釘。

他瘦到那樣子我真怕。我一眼見到那尖尖的臉,就要哭。這個人我是又有了年多不見過他的。看他那樣子,已比去年老多了。不過這時的他那歡喜神氣,我卻非笑不可。

“別抱我,別抱我,唉,怎麼抱得起?”

他還以為我是小時要把我抱起,我求恩免了。我想就為這一抱也要出一身汗。我起來以後,又把我手握著,一麵那蔣平就拿粽子進來。

“老板,要他們打水!”

蔣平聽到說就自己去為我取洗臉水。我說:“大哥,這個人我擬他為蔣平!”

“真像,我倒把他當成武大郎呢。”

我們覺得這比擬都有三分近,就互相大笑。蔣平來,大哥就不客氣說:“老板,我們家弟弟說你是蔣平!”

“什麼啦?”

“蔣平,五鼠之一,不錯啦。”

那老板才悟出這名字意義,大笑而特笑。

一麵忙洗臉,一麵談。洗完臉吃粽子也話不停口。問到昨天來此所見到的幾個人,問到竇爾墩,問到北京情形。北京情形我不說。我隻告他這幾個人我為取的名字,又使他好笑。末了談到竇爾墩的押寨夫人,我心跳。我不明白這是什麼?

“美不美?你說。”

我說“不美。”不知道為爭什麼硬氣我卻說“不美。”

“別人知識不錯!”

“那為什麼嫁竇爾墩?”

“她愛他,就嫁他。”

“怎麼許多人不愛,卻愛他?”

傑克裝耳聾,不再說什麼。

我笑說,“必定是愛他雄壯。”

“然而我算得到,你到她那裏久了,她也總會愛你。”

我不知要說什麼話好。這女人傑克怎麼知道?我說我對這話可不信。

“她要我催你來,所以這邊事並不妥貼,就要我寫信。”

“當真?”

傑克就笑。我才了然第一次見到這人就如此易與。我說不出是歡喜是恨。看到竇爾墩昨天那情形,竟又像是明明先說好讓他那押寨夫人同我單獨親近一陣的。我在一句話的停頓中就想起一千個錯。早知是我所料的這女人先就願意我同她接近,我怎麼還在她的麵前來作這種不中用樣子?我悔我對於人看不清楚。這樣事,那裏能夠料定?若是早告我是這樣這樣,我想這個時節我必定還在玩味那甜味。我若先有了那種明示,我相信我的膽子便忽然會大起來,我真應當在那短短時間中作許多事!

談別的事吧,越想也越惱,我就同傑克說另外一些話。

到後同傑克我就不再提起這女子,傑克提到我也不理。我相信他不疑到我心是些什麼鬼,不提到,就好了,但不到三小時後我們又到了那家中。

大家歡歡喜喜的,我成了這一家頂小的人,談話總是向我談,告他們的話,因為竇爾墩夫婦聽來的是覺得奇怪,因此本來不會奇怪我的傑克也隨到別人作那故意驚詫樣子,全為得是逗趣!我非常不安,不能自製到我的行為。總常常去看那女人。也回看。回看就似乎說昨天真傻。“要不傻了!”我也在我的眼中回答。然而這全是我自己這樣心中作鬼,其實她還是昨天一樣自然。

以老嫂子自居,這一邊又是新來的客,那當然勸菜勸酒全無所謂嫌疑,但是這樣一來所差的隻是看什麼時候隻有我們兩個人在一塊。在一個年青的女人心上,我找不出她除了要我身體以外還要些什麼。要我,就把她,沒有吝惜,也不悔:我是這樣的拿定了自己的主張。不過這樣的同女人接近是我不慣作的事。我也不明白,我是俏皮一點能得這女人歡喜,還是老實一點能得這女人歡喜?

有了我傑克在身邊,我膽子是大了許多。在一些小小事上,我就覺得在學壞人。我看她也是另外一種看法,如像一點醉。

是笑話,想起這事將永遠成為笑話了。到把飯吃過之後,竇爾墩又提議要同傑克去一個地方,讓我在此等候。女人聽到這個隻笑。我,為難了。答應是不答應?答應了,簡直就——必定還是這兩夫婦好商好量約下來的,這能辦?我去看我的傑克,他也隻笑。我不好意思起來。我說不。你們不讓我去玩我就一個人回旅館去。

“不高興嗎?”傑克這話很惡。可是我忸忸怩怩說我要轉去為他們寫對子。

“你可以同你嫂子談談,不要緊!”竇爾墩也像是看得出我難為情地方。

那女人就笑說:“必定是款待不周到,故不願意耽下來了。”

“那是冤枉我了。好,我就在此等你們吧。”

他們是去了。我不知為什麼我又讓這女子引到那陳列有十多麵鏡子的房中。

存心想:“總之盡你歡喜作,我不主動,也不反對;我看看這項荒唐的事是怎麼著手!”

坐下來了。吃過茶了。今天的押寨夫人換了一身極素的衣;白白的;頭發梳成長髻;青青的,樣子比昨天是俏一倍。我的心裏並不如我在想象時的搖蕩,可以說是全不在乎。我準備在這戲中來第一次扮一個角色,這算是客串。

隻要是把身子靠到這一邊,那我立時就可以把我的手腕,把我的嘴唇,以及我所能盡的義務一齊承認!隻要是那麼一靠,就成了!距離是三尺,或不到。我所坐的是有高的長的靠背後的硬木椅子,我打量,這足夠載得住兩個人的。她坐的是妝台邊,從鏡子中可以見到四麵,不說話。

不說話則實在不是一件事情。雖說兩個人不說話時更比說話時接近,可是先從不接近再到接近,則更有意思。

我想起傑克那天說的話。我說:“大嫂,聽我哥說是你催他叫我來的!”

“是你周哥要你大哥寫的信。”她不承認,然而不必承認的,我從這不承認的情形中已看出我傑克的話是真實了。

“早知是這樣我可不來了!”

“那就算我要你來!”

這話多俏多好!我是不是就應當在此時更說一句什麼?沒有可說的。我隻想下決心要抱這女人一下。略略的側身,腰是那麼小——不,正因為胸部漲起臀部突出腰就顯然很小了,其實這身子是一個頂適用的身子。

無論如何我總在心中有一點芥蒂,這芥蒂是為什麼嫁竇爾墩。既年紀是這樣青,又正讀著書,卻不選那白臉小子,單找上這麼一個中年官僚,這女人就總像不怎麼好。我以為若女人是我,則所選的決不是他。不過我也並不把我自己算為有用的人,我若是女人,就也不願意選像這樣的男子的。又想傑克說的“同你久了她也會愛你,”這時這個也會愛我的女人卻就在麵前,我不能放鬆我這一雙眼睛的權利,就呆看。

怕我看了,顯然的。大凡一個虛心的人則尤其怕人死死的看她。在一種一麵非常英雄一麵儼如逃遁的情形下,我才知道別人難為情時我的快活。還是不容情的隻把眼睛在那臉上身上打轉,這成績是使她臉紅。

我是料不到也有這麼一天居然使別個人在我麵前臉紅的一天!

為我出個主意吧,我是這樣對神求過幫助了。我在求我自己出主意出不來以後我去求神,假若是神有知他也隻有笑我傻。

把紅臉,以及再害羞一點所能想象得到的光景想想,我心就跳。我奇怪我這跳竟特別得很,不是餓,不是怕,竟對自己類乎女人守貞的一點心理起了很大的作用,我以為若果是這樣同別人相好,似乎是對我有了委屈。這一點點的動機竟把勢力臨時擴張起來,一麵我記起我這二十年的清白,一麵又明知道這是無結果的一段荒唐事,我不敢;我不敢;我退了。

退也罷,進也罷,這在心的變化上我決定她是看不出來的。不過她見到我臉色忽然慘戚起來,還以為我是有了病,或者這病是故意裝,(我想總有人裝過,)就非常的不安定起來。

問:“是怎麼?”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我要哭。我見到麵前的人是那麼同情的癡癡的站著,我又在我心上起了“倘若是順手就抱著她,結果是些什麼結果?”的胡塗聯想。這聯想我自己來用力量壓製下去,不讓它有機會再起。

心中酸到不能再忍,我算計再呆一會兒就要哭,一哭結果就非同這女人在一塊得她來施行止哭手術不可。立了頗大的誌願,我看也不看這女人,不讓她覺到,拔腳就轉到客廳,拿起我那一頂草帽子跑了。

聽到後麵就說“怎麼啦,怎麼啦,又發小孩脾氣?”也似乎在追出來,追到院子的。我可不回頭。我一出大門就跑,車也忘記叫,我以為我是在一種頂危險的情形中救了自己,也同時救了別人,且間接把竇爾墩同我傑克也救了,這一跑固是算是一種失敗,但永遠我會想到這跑的故事上含著溫淚微笑。逃開現實,作我的餓女人的夢,也許女人在我心中永遠是神一樣可愛吧。到當真是作這那夢想的事時,或者經此一來我就再無福分來作我的好夢了。

雖說是當時自得,以為如此一跑是頂好,回到旅館可又忍不住傷心。誰能知道我這難過?即或是那女人,她也就未必明白我是為什麼而跑。到了旅館,我卻又怕她疑心我是不歡喜她而跑,致令她在這失敗中痛苦,放下了,真能放下也好吧,我還耽心到別人誤會我,我還要別人知道我是為愛她而跑,這輾轉自解自縛的我,算是頂懦弱的人,也算是頂有人性的人了。感情同理智剛剛有同樣氣力,我就在一種牽牽扯扯中經過一切的地獄中苦惱。

事情是成為過去的事情了,未來則正不可知。我為我經過一個頂危險的灘頭自喜,又為我這“不是那樣竟是這樣”所生的眼前結果生悔。我在我的思想中總存著那同經過事實相反的一個假設,這假設就把我擲到樂少苦多的漩渦去。

大哥回到旅館來了,見我樣子像是很不好看,先是不說話。

呆呆的過了一陣,慢慢的說:“又聽到說是你病了,害我老著急才趕來!”

“誰告你我病?”

“周嫂子。”

“。”我就在我傑克母親麵前用一個字表示我所有的一切心事。

“我知道,是不願意同她在一塊,是不是?”

“為什麼你們定要讓我同她在一塊兒你們卻走開?”

“那要談一點什麼不是很方便嗎?”

“方便。”我氣憤憤的又一肚子委屈的來向這老實人發作,我說,“方便是方便,隻怕太方便就——”

“那難道就——”

“哥,你真不了解我。”我想哭,就幽幽的哭起來了。

傑克見到了,為製止我這難過,就用笑話來。他說這是他的錯。又說這是他作哥哥的不對。又說這是天氣不對。他自己也總算莫名其妙所說的是一些什麼話。總之他要我忘了這事,他明白我是有些說不出口的痛苦,隻把別的話來分開,想減輕我一點痛苦卻又不會怎麼設計的。

我呢?我卻實實在在願意他來同我詳詳細細談一陣這女人究是怎麼一會事定要我在一塊,我又想從他口上知道竇爾墩為人,究竟是為什麼原故想要在我麵前來作一次不當慷慨的慷慨。我且明知這同他說是不要緊的一件事,這事情其實有一半就是他在搗鬼。

“你們都欺侮我!”

“怎麼你說這個話?”

“我說這個?那你們為什麼定要兩個人走去看什麼朋友,把我卻留到一個年青青的女人身邊?”

“這樣還不是為你好?別個(他說到這個就聲音輕下來,)作丈夫的都不吃你的醋,作太太的又這麼對你好,難道……說得投機,……你不就可以在這個女人身上自由作一點什麼事?”

聽到這話我就去望傑克,傑克是把那個瘦臉縮得短短的笑著,見了我望他,知道話說開了我不必再怕說到心中事了,就又在我耳邊悄悄的告我這女人剛才對他說的話。

“他還怪你!你就那樣不懂人情,隨便發氣跑,回頭竇爾墩又說是她不會招待你才跑!你瞧,你這小孩子脾氣。都不懂人情,且不懂作哥哥的為你幫忙的難處。”

“我不要你說這話!”我就一麵滿心高興笑著,一麵又裝發氣不讓這老實人打我的趣。

他見我既不哭,當然也不故意再為難我了,於是暫停頓下來。

超乎我意料以外的是竇爾墩竟有這種慷慨。我若是再過分懦弱,那是當真也太辜負人家的好意了。但我在這個時候就無憑無故又怪起傑克來,我以為既然竇爾墩有這讓我接近他太太的好意,傑克就早應當同我一五一十說明白,我也不至於空受這兩天苦惱。假使是我早明白這內容,我當真就不配作這女人一點鍾丈夫麼。我要先曉得是別人預備如此張開手來迎抱我,我就再也不必思索到這女人身上了。在別人方麵,是那麼把心上的門敞開來歡迎這新的熱情,我自己卻疑神疑鬼的來受這不必受的苦惱,人心這東西真是不相通的!可是我再莽撞一點,再放肆一點,不是又見得是太容易找到那兩心相印的證據?

不消說我是又到悔恨上來消磨我這思想了。在傑克未回以前,我以為是作得頂好的事,卻讓我自己這時來譏誚。我也悔當昨晚傑克談到這女人時我為什麼不同到傑克來痛痛快快談一下,若傑克在昨晚上即把這一切相告,我為什麼今天還這樣一跑以為得意?我又悔索性不知道這內容我倒可以為我有把握而永遠得意了。事情每每是自己以為很對的卻偏偏不對,為這摸捉不到的命運戲弄我真願意即刻死。哭,這不是可哭的事。笑,我笑時又覺得這笑得可憐。

人心這東西也真怪,一句話的轉移就能使一切固有觀念破碎到無片無段。我作的事就隻是悖乎感情的頂壞的一件事?一方麵是這麼十分願意,一方麵又是這麼坦然奉贈,在我這邊卻藏在鼓裏老以為幸好能夠一逃,這逃,算是什麼鬼所作弄?

想到這些天錯人錯我又不能忍我的眼淚了。

“唉,別這樣了!回頭我們再去陪陪禮就是了。”

傑克是已看穿了我的心思,這話就像一個矛子在我心上戳了一下。我使性說,二輩子也不再到這個人的家中去。

“二輩子不去也成,這幾天倒不妨走走。人家既是這樣好好的對你,你也就應當體諒別人的意思。大凡所作的事是一件全體讚成的事,這事也就可以作的。做哥哥的也總不會全不為老弟著想,抖老弟去幹胡塗事。戀愛這一件事當然不是第三個外人可以參加出主意的,不過,把作一個朋友看待,或者作一個姊妹看待,再加上一點別的親熱進去,各方麵又無大害處,這也未嚐不是不可行。我說的不對嗎?我以為是這個很對。我的理想的男女關係就是如此。拘束到一定是自己太太才相好,無怪乎這世界男女的膈膜到這麼遠。如果是全都可以隨便這樣相好,至少一個人生到這世界上也多有一點趣吧。”

傑克的話隻使我更傷心的流淚。我不能從他口上找一句封我的眼淚的話。他是太知道他的弟弟了。他說的話就是特為他弟弟說的。他又很明白我意思是怕累他的一方麵,就又為解釋這是怎樣平常的一件事。

“不歡喜,那麼就算了。以我看是也還夠得上同你作一個朋友,人家也並不是什麼壞人。若是這件事要我作哥哥的去,那當然是不大好意思,哥哥年紀大得多,且也不成事體,我們又是同竇爾墩成天來往的。至於你,別人都把作小孩子看,兩人年紀既不大相差,又明知道你是不會像那些壞人一樣圖她什麼。……”

傑克說的話漸漸使我笑了。越說則也越可笑。他意思就好像我同他的朋友太太胡鬧是非常合情合理,隻要年紀相等而動機又不怎麼不好就大可以隨便相好。我不明白他這戀愛學理是從什麼地方傳來的。看他那樣子,且又是對這話有一種全不兒戲態度的。我讓他說到最後,我說,——

“你這學說是從誰個聽來的?”

“自己的!這難道不對?要純潔的愛情,這不就是麼?一定要以為是自己太太才應當愛,又一定要有把握才敢去愛,這個就很可懷疑了。凡是女人好,我以為是都可以說應當愛她,不過為省得太麻煩自己起見,則選到那較有希望的去傾心。其實則癩蛤蟆吃天鵝的野心就是非常可貴的一點真心。到真正說起來,戀愛不超過一切固有的平常的狀態,那不算。然而這個說起來又話長,你瞧將來我也要來寫小說,我就專寫這個主張!”

傑克談話中的思想變到這樣。這是我先料不到的。然而傑克到此卻是常常到娼寮找妓女去談愛情,這是他自己因為樣子太不高明才痛心到娼妓處用錢揮霍的道理。不過,我卻對我這年齡討厭了。我要這青年時代幹嗎?世界上誰個女人又需要這青春的熱?眼前的,固然是就正有著傑克所謂可以隨便的人在,這隨便的人卻怎麼能使我有這氣概去隨便?

把傑克的一切話全記在心裏的我,說不出是歡喜是憂愁。為了一種本可以不必期待的事去期待,結果人就隻有陷到一種自煎自熬的傷心中去了。心算計,即或能夠如傑克所說的去同別人太太隨便一陣,這以後,又怎麼能隨便放下?人若當真是各處全可以隨便,要放下也容易吧。可是事實則再過一世紀也恐怕不會到全能如此隨便的世界。就算這例外的情形下有人許可我隨便一次,究竟這隨便是可以不可以接受?

我自己以為頂好的是這個時節把我再放到那鏡子很多的房中一次,或者我就選擇得出我真正的需要了。我且相信若果這機會是有那第三次的在等候我,在第三次的機會內的我決能夠作一點不凡的事來。我從傑克的話語中找到一些壯膽的證據,我又從這些話中找到別的信心。隻要那第三次的機會,我就會作那英雄的事!

誰知傑克這次回來是給我這機會的,他見到我把心中的一切鬱積從眼中放出以後,就又來提議說在下午三點左右到竇爾墩家去吃飯。

“我真不願去了。”

“什麼真不真,去得了。別人正等到你,專為你才作她所不常作的白炸雞。”

“又是為我,都是你說的!”

“你不信嗎?難道還為我這個人?到時候去就是了。可以同她多談一點話,不要緊。我昨天同你說的那話一點不錯。”

“我記不起你昨天說的是什麼話了。”

“記不起?是說這個人她歡喜你。又臉紅,歡喜你不是一件很好的事嗎?作哥哥的決不會把這事來逗你害臊的。有弟弟給女人歡喜,我也樂咧。”

“你不要說這個話了。我正苦著。”

“我知道你。她剛才同我說就明白你。不過她雖以為你是小孩子,所以她倒非常抱歉說是她那裏沒有什麼給你樂的。”

更使我紅臉了。好像自己的行為全給別人知道。自己的餓,自己的怯,別人都明明白白,這下次見麵還不知要怎麼害臊!我是真不想再到那個人的家中去了。我隻願什麼天的好處給我一陣風,把我同她吹到一個沒有一個生人的地方,我們在一塊,她又不再記起有個竇爾墩,我也不再想到她是竇爾墩太太,則我總有一萬句話可說。我且可以作出一個青年男子的一切事。我自信我並不缺少一個男子的應有本領,我如在這樣適當情形中,就可以拿這本領出來給她知道。我且想從這件事上恢複我被她當為小孩子的恥辱。可惜的是這風在夢中也沒有這樣能力。我是在做夢的當兒也很少敢作敢為如意行動的一個人!

到了三點鍾以後,我是不是還住在旅館中土炕上惱著嗔著的我?不消說是旅館中已沒有我在。為了自己的欲望在後麵推,為了傑克的勸請往前拖,意誌薄弱的我當然拚著紅臉又到那一對夫婦家作客去了。

早上還可憐竇爾墩,這時見到他倒像他是在極可憐我的。那女人則還是仍然如其他時候一樣,談話又柔軟又不拘。總當我成比她小得多的一個人。見到我低了頭不好作聲,就又為我取出許多相片看。看相片是竇爾墩無分,隻加上頂愛看相片的傑克,我們三個人在一張寫字桌邊看,每翻出一張她就放到我麵前來,一麵用那長長的圓圓的手指指給我說這是什麼時候所照。

相片多數是她一個人或同到別的女人照的,這個女人這樣歡喜照相,倒是奇事。我是一麵看到這些相片一麵想我心事的。每一張相看完時,我又看看這個離我的眼睛不到半碼的女人的臉。天氣原是那麼熱,每人隻穿一件薄薄衣裳,照例一個年紀既青身體又很好的女人,總之有一種汗與脂粉混合的香味,我為這香味就熏到一種頂難受又頂舒暢的境界中去。

相片是有許多在嫁竇爾墩時以前照的,那個時節倒像還不及眼前好。傑克總誇說她作學生裝束好,她不同傑克分辯卻望到我笑。

傑克看相片是專心不知道身外的誰的,這個似乎女人也知道,就故意為他取了一疊相片給他,這一邊,卻把她自己一張單身一尺二寸大相片著旗裝的指點給我看。她把手指擱到那相片臉部說。——

“看這個臉,以前瘦到這樣,如今卻——”

“我以為肥更好看一點。”

“當真嗎?女人都說要瘦!”

“肥一點的女人好處不是他們所知道。”

“那你就知道?”說過這話的她卻忽然了解這錯處了,就望我笑。

我因此也想起我的話也說得含混到不好的方麵了,我隻能補足一句,說“女人肥一點,身體康健一點,當然比多愁多病的女人為好。”

她以為我看不到她的不好意思樣子,也就釋然了。這相片確實是照得很好,她就問我歡喜那一張。

“這個照是照得好。”

“那就送你得了。回頭我要你大哥寫幾個字。”她就不問我要不要,把這相片取到另外一邊擱著。我倒不好說不要,隻說隨便拿一個,不要這大的好了。然而她不理。另外又取一張給我看,這是兩個女人著學生裝的相。

“這是我朋友同我在奉天照的,還不同你大哥結婚照的。”

“那時候快活不快活?”

“做小孩子當然快活。一個女人不嫁人以前,那種天真那裏是這時想到的事。鎮天玩,一點憂愁都不會到心上!”

“那嫂嫂這時難道不快活?”

“作太太的快活我真嫌無味。”

“那作窮人的太太才更難!”

“不過看人來。人好就更窮也總有好處。”

這話又把我傷處磕痛了。作窮人太太也有好處,那為什麼要忙到嫁這個人?從這女人口上說到窮人也有好處,我才知道女人也有願意同窮人來往的,不過隨後總仍然多數作有錢的人的太太,這例子在眼前也就是一個。

她見我不說話,就又換了一張相片。

“這是上個月才照的,看!”

我就又隨到這個白白的又長又圓的手指集中我的視線。照例我還在看過相片以後看看這個極接近的臉。

也望我,在同一時候。天下事沒有再使人難過的,就是兩種眼光攪在一起時心上的影響。不知怎麼這一次她卻從我眼中望出我那點得燃的火焰,隻一接觸卻就逃開了。

相是仍然看,話也仍然說,其實心全不在這上麵。我佩服一個女人作太太以後在同人戀著時總能不露一點聲色。一個女人在性欲上受過一年兩年的教訓以後,在這事上就會用許多方法掩飾到自己,決不讓另一個人從臉上察覺得到她的心思。然而我是早就從傑克處得了知會,就再善於躲閃,也能明白同樣的情欲的火也正在這女人心上燃燒了。我設想,如果是在這客廳,沒有傑克同到竇爾墩在,我們將作出些什麼事,真是不敢說的!我又奇怪早上同她到那鏡子頂多的臥房中時,卻不興奮到這樣利害。我打算,隻要一個同樣的機會,我就會決心作出一點不凡的事了。隻要給我一個機會,我就赴湯蹈火也願。我再不能盡我自己自私自利顧到未來的生活了!我不要過去,也不要未來,眼前的,在我分內的,我就不應放過了。一千個決心,加上一千個不顧一切,自己且賭著大咒,隻要這機會一次。

我且想到我在這事上可以死去的理由,這胡塗空想占據了我心的全部。所想的,是超乎我所能做到的,我明白。但我決定要作一次我不能作的事了!我不能永遠是這樣不中用了。這一世,就為這個找來無量的憂愁,我也不悔了!

把相片看完了。人是永不會看厭。我吃驚我在這兩天內竟儼然是兩個人。第一次見麵還以為這個女人平常得很,決不會想到三次談話中就使我傾倒如此。初初相見對於這近乎奇跡的愛戀,還不敢承認,這時節,我已為傑克一番鼓勵的話完全置身拜倒於這女人足下了。在不拘某一部分,都似乎可以抱到親一次嘴。在臉上,在眉、在耳、在項脖、在發、在腰以下,這勻稱的美處都使我出神。平常時節見到別一個婦人,動心的事是有過,總不如在這女人麵前那樣注意以後的衝動厲害。誰說這樣事是幸福?在幸福以前,或者說幸福之中,我隻覺到我是為這個容忍苦到快要發狂了。倘若這個時節是隻有兩人在此,我無論如何也要撒野了。

我不想作王,我不願成仙,我不要名譽和到金錢,我不要以後的生活,隻要許我在這個時候同她放肆一次!

心中的反複,致令竇爾墩同我談話也無精神應付。到吃飯,吃她特為下廚房作成的白炸雞,這味道我就不去過細分辨。我一切神誌全昏昏沉沉。這女人的每一個動作我又看得非常仔細。越看得久則也越覺得這個人身體上一切都好,越想到去挨她擦她。

我又恨起我傑克來了。如傑克不說,則我在這個下午又可以少受許多苦。這正是說得遲,說得早,說得多,說得少,反正都給我苦吃。我還不知道明天是什麼事。我也不敢料到今晚上傑克同我再說一點什麼不是專為我明天受苦說的。總之我到這個地方來就不對了。我是來做官,官倒不做先來受這女難!最可怪的是竇爾墩似乎也以為我是來同他太太戀愛,而他可以在旁邊很泰然的瞻仰的。我傑克則隻慫恿我同這女人接近一點。這些事,細細的想起來都是很可笑的事!

飯是吃過了。我隻想用我的口吃一點另外的東西,隻是眼前的,最近的,把嘴巴兜過去即可達到的。真把我懊惱到死,這個卻不好辦。竇爾墩反似乎怕太把我難為情,不好要我一個人再隨他太太到臥房去了。傑克也不好又邀竇爾墩出去。這是四個人,我總不能夠在一個哥哥一個主人的麵前,同到人家年青主婦調情到不顧一切!

“到什麼地方玩玩,可以領小弟弟去。”她說的。

“你瞧!”竇爾墩對傑克說的。

“那到車站邊去看火車。”傑克的風趣是同他耳朵一樣,一時又成了一個了不得的人物的。

“看車子,你耳朵不怕震,誰敢陪你?”女人說著這笑話就對我問我願意到什麼地方去,她且為數點“到河邊,那是昨天那個地方。看戲;快卸台了。關帝廟去;遠了。塔上去——好,我們就陪你去看看塔,且可以照一個相。”

“你是又想照相,發照相的癮了,所以說陪小弟弟去玩。”竇爾墩雖一麵把太太打趣,一麵卻在那裏穿馬褂。

我心想:“不是你們兩個去就是我們兩個去,那多好,為什麼又必定四個人去?”但我見到她那種高興神氣,不能說不去。我縱說不去,竇爾墩同傑克總不會又放下我同她在家中顧自去玩!

塔是在城裏,不知道叫什麼廟名,昨天到看劃龍船時就見到這塔尖的。因為路雖不遠走去總不大相宜,就用馬車拉去。可是馬車裝三個人倒好,四個人似乎就太不好看了。加之是熱天,車是敞車,坐上四個人到街上會就為人笑話。且四個人中又有這麼一個年青太太,那更不是事情了。

上車了,見到不好看,她就問爾墩,可不可以再叫一部車子。

傑克說:“讓我坐馬夫上麵那個地方。”

“別說笑話了。你快叫一部車來,我們兩個人坐一車也鬆活一點。”她又向竇爾墩說,“你們兩人坐,我同小弟弟坐自己這車,好不好?”

“好,你們先走吧。”

我們就走了。我待說我必得同傑克一車,讓他們夫婦一車,也沒有這客氣空暇,車子已經走動了。車子出了巷子,還不見他們的車進巷,我說等一等他們好點,她也不好意思反對我這話,就教她家車夫把馬勒著慢走點。

我們是那麼的坐在一排,正像一對夫婦旅行或者上禮拜堂樣子的。我不好意思太同她靠攏,恐怕遇到她的熟人,就偏向車旁一點。她對我這小心舉動望我做著那頂勾人的笑。又不說什麼,隻幹笑。呆一會兒又把手拍那我們兩個座位之間的空處,這意思仍然是笑我這樣膽小留下這空處來是可笑的事。

想要她同我說說話,這話且就是那心上所欲說的。且又非常願意同她靠攏來在一塊,好從這中得到一種肉感滿足,可是總極其怕羞。車在沿城牆根一帶走著,路道全是為大車碾成深溝,車子到上麵隻是左右搖蕩。於是又見到那隻手拍那皮坐墊,且小聲的說“坐攏來一點,免得震動得利害。”

“坐攏來,恐怕更震動得利害!”

這雙關說話把她窘住了,卻把眼睛睜大起對我狠狠的望。然而我因此就坐攏去了。我們可以說是擠到坐。車子一動則我的腿就摩擦到這女人的大腿上,間隔的隻是四層薄綢,熱與膩全感覺得到。若時間是在夜裏,我的手,我的口,真要褻瀆她了。她這時似乎也非常不安,心裏忡怔著,眼睛下垂再不敢看我。我奇怪的是一到別人大大方方我就窘,一到別人眼餳口澀時候,我卻全變了。此時的我就已全無羞澀,見到她很難受的情形。我把我的手裝為無意的移動到她那隻擱在腿上的手上壓著,先是感到一種輕微的顫,到後隻一捏,就忙縮脫了。把手縮去以後的她又用嘴示意,原來她怕車夫見到。

唉,這情形,恐怕要帶到土裏去了。忘了吧,怎樣能忘?這種輕微的顫,就是一個女人靈魂在愛的接觸下跳動的節奏!這軟軟的一捏,已經就在我心上很深的打了一個記號了。還有這下垂的眼瞼,這長長的黑色睫毛,這淨白的耳,這因為害臊微紅耳根,就是再過廿年以後還是一樣很明朗的在我印象上活躍!

愛情的收獲。究竟是些什麼?就隻是一些甜甜的回憶。就隻是回憶一些心上超乎身體以先的接觸。就隻是這一種回憶,也就夠咀嚼一世了啊!

多少好看的婦人,不是供給一些怪形象的怪氣味的男子漢占據了糟蹋了一世?多少好女子,不是為了金錢讓一個可以作她祖父的老頭子玩弄一生?在這一方麵,卻得到這淺淺東西,也引以為一生幸遇,這個說來又似乎真好笑!然而在這種情形下所得於女人的,卻是那全然甘心情願的一點輸誠,這便是女人所有的最有價值的一點,也是那所謂女人真正可以值得咀嚼的一點!

傑克那一部車子,是當我們車到大街我已經都恢複我的原有坐位間距離時才趕上我們的車的。我們到後一同把車停到那廟門前頭,他們卻先跳下車。塔是一進廟門把那石磴子上完以後就見到了,早想到是這樣子不該來看。

塔,究竟有什麼可看?一些大磚頭,壘到二十餘丈高,為造福而建。我以為不拘是和尚或普通人,花銀來建這無用東西,都是不應該!且聽到說曾有過上麵把鬆動磚頭掉下來打死過人的事,我對這塔便尤其不喜歡。雖然高大到怕人,好處總沒有。工程大可是並不美。見到這塔隻使人無端怕起鬼來。這塔下,陰慘慘的就似乎為鬼物的住家才如此給人害怕!

傑克同竇爾墩倒似乎是一進了這廟中才成考據家,一旁不知談些什麼,一旁找塔碑下的題名。

“別理會他們,隨到我到這邊來。”

就隨到跑。說是別理他們到這邊來,則到了這邊總應當給我一些另外可看的東西,轉了一個彎,到另外一重殿前的小院中,院子中一些丁香花樹樹結得許多小綠色莢兒,另外有紫藤,大致再過幾天就可以開花。

“這倒是個好地方!”

“還有好的,可惜路遠一點了。”

我們就站在那院子中石台子邊玩。庵裏有尼姑,聽到女人說話,忙從佛堂中出來,見了她就忙打招呼說,請到裏麵坐坐喝茶。這姑子大致與她極熟,在平常也總募過竇爾墩的緣,見她說是不進去喝茶,就又趕即到廂房搬了兩張有靠背的新式椅子來放在那院子中讓我們坐。誰願意坐這個椅子。若是沒有這老婆子在,我們還可以坐在佛堂前石磴上隨便的望天上的雲,有這老婆子一來,我們來此幽幽僻僻的院子的特別權利完全取消了。真願意這討厭東西走開顧自去念她的經。可是卻偏不去,纏到爾墩太太問長問短。又談到誰家女子結婚,又談到一個團長的討小,這團長或者是爾墩的朋友,她聽到這話時,還說這個是我們還不知道的事。我在平常對於尼姑倒不怎樣感到頂厭惡,大約是很少機會與這類人接近。此時聽到這個人簡直就是一個媒婆,我在心上想,以為如果中國的尼姑全如此,照馮玉祥的辦法勒令她們配人還不好,不如一起全殺了。這尼姑這一張嘴拿去作官媒婆同作老鴇倒極合宜,天知道為什麼卻來這個地方作師傅!

單看那一身衣服幹淨到一塵不染,又樸素如一個有道的高僧,可是那副二寸見方的嘴唇真不相稱。我見到我們好好的兩個人中間來了這樣一個老東西,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