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有人說:文學的第一要素是美,文學應以美為最大特征,而非公共良知與社會責任。不錯,美確是藝術的首選,但何以為美?詞語外殼嗎?文本裝潢和雕飾嗎?當然不。“準確”就是美!閃電般捕捉到事物的核心價值、靈魂的真相和生命不輕易泄露的秘密就是美!為何會準確?是因為你真實到了一定程度,下潛到了足夠深沉的位置;是因為你用誠意和責任換取了事物的真,並挽留了它;是因為你頑強地靠近並守住了距真相最近的點……表達準確不僅需要才華,還需感受的勇氣和表達的責任,甚至更需勇氣和責任。像童話《皇帝的新衣》,最美的一句話是那個孩子說的,這就是誠實的功勞,是童年的屬性在幫一個人實現生命之美。文學的最高成就是真實,這不是技術問題,而是一個人能否對心靈和精神不撒謊。當一個人下決心、並有能力不撒謊時,準確、生動、美、意想不到的深刻,即源源不斷、滾滾而來。
我早年讀書有個習慣,即描底線,後來發現,凡被描的,讓我怦然心動的,無不是一些高度準確的句子,由於它準確地擊中了你的某個精神部位——你被撫摩了,它感動和驚訝著你,你才覺得它美。它驚醒了你體內某種東西,它最大限度地窺視了你,它幫你恢複成你的樣子,所以你感謝它。比如杜拉斯說:“如果你隻喜歡和一個女人做愛,那說明你不喜歡做愛。”“夫妻間最真實的一點,是背叛,任何夫妻,哪怕成績最好的夫妻,也不能促進愛情。”這樣的句子,雖不免偏激,我仍覺得她吐出了一種罕見的美,她靠的是誠實和露骨的勇氣!有了這等勇氣,她不愁寫不好。
讀者往往對某個作家有一種固執的信任,逢其文即讀,遇其書則購,為什麼?因為信任,因為預支了一份信任在裏頭。大家相信他的精神是誠實的,無論他寫什麼,都願意相信他,相信他又一次要把真誠而重要的東西告訴大家。盡管他的故事未必每次都精彩,未必每個觀點都卓爾,但人們已養成了一種恭候他的習慣。這樣的精神印象,無疑乃一個作家最大的榮譽和成就。我對茨威格的態度即如此,他的書我每逢必買,有個別至今也未及讀,但我信任他,我信任他的點點滴滴,包括日記和書信。連他的那篇遺書,都堪稱世界最美的散文之一。在我這兒,他屬於那類值得收其全集的作家。我通常把好作家分成三類:一類你可讀其代表作,一類你可讀其選集,一類你可收其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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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便提一提小說和詩歌,其境遇類似散文。中國小說與詩歌在20世紀70年代末至90年代初,有過兩度繁榮:第一次由公共化主題所帶來,它們起到了為社會大變革“見證”和“立言”的作用,這是向外發力、關懷現實的結果,文學清晰地找到了自己在時代格局中的位置;第二次是內在的,主題由外至內,開始挖掘人性深處的礦石,嚐試恢複被政治毀壞的生命本體,同時,藝術上的提升和探索,又極大滿足了審美需求。現在的問題是:它們在分別完成了技術升級之後,為何影響力反而萎縮了?讀者也越來越少?
我一直覺得,小說、詩歌之衰落,主因並非人們的閱讀習慣發生了多大變化,亦非現代媒體的衝擊和大眾注意力的轉場,而在於其自身話語力量的萎縮,其精神關懷力的衰退,其注意力的渙散,它對時代的追擊速度太慢了——在社會生活的重大題材上嚴重缺席,對現實的批判力和解析力、對社會危機和精神險情的敏感度嚴重不足……除了書齋化的淩空虛蹈,文學正變本加厲地趨於娛樂,而這恰恰是現代媒體手段(數字視聽、網絡遊戲)可輕易替代的。
當一個藝術品種喪失了獨立性後,結果可想而知。若文學的主調變成了一種消遣、一種賦閑,若它僅僅對應起了“物理人生”(比如所謂的“身體寫作”)而非精神訴求——功能上僅剩下了“怎樣讓肉體更舒適”,它也就暗淡下來了,因為電子媒體的娛樂能量,遠比文學大得多。
同樣,這也是散文的尷尬。如今大部分散文生產者是與小說和詩歌的作者一道成長的,知識結構、經驗儲備、精神資源是一樣的,更何況很多散文即小說詩歌作者的副產品。現在回頭去看,當初很多人投身寫作,解決的僅僅是語言訓練、結構把握、敘述能力等文藝素質和技術問題,而在信仰、現代理性、價值觀、社會學和民生知識等方麵是欠缺的,加上生存角色多滯留於作協等書齋空間……如今,在社會矛盾和信息愈加複雜和專業化的背景下,傳統型的文人即使想對當下發言,想參與一些重大的時代話題、精神啟蒙、民生關懷和公民社會建構,但由於先天不足、內存太小,往往找不到方法和工具,找不到介入的路徑和平台。而像經典文學那種宏大敘事的操作,可能性更小。正因這些欠缺,使得其隻能不停地“賦閑”下去,撒撒嬌,調調情,猶如一個人退了休悶得慌,沒事找事幹。
可以說,當下文學界的底子和主流表述,基本上以抒情美學和淺層感悟為主體,走的仍是“文藝”路線。這個底子,是幾十年來的臨摹經驗和文人慣性造成的,是傳統的知識結構和夫子習氣決定的。這個底子,對付一個信息簡單、相對靜態的時代可以,而之於一個全新、龐雜和專業密集的時代,則捉襟見肘,無精神和認知之優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