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自序(1 / 1)

我的住地旁邊有一條河,是由密雲水庫流入京城的人工河。我很喜歡這條碧水澄澈的京密河,幾乎每天早晚都要漫步河邊。這氣量很像是一位閱盡滄桑的百歲老翁。河中有鯽魚、泥鰍、田螺、河蚌,我很著迷於撒網垂釣者的耐心與執著。一根細細的釣絲牽連著一線希望,耐心地等待其實也就是目的。這情形常常使我聯想到讀書人做學問,全部的享受也就數心甘情願坐冷板凳的那一刻。撈田螺、河蚌的人格外辛苦,大冷的天穿著雨褲在水中勞作。收獲往往並不豐厚,據說收入遠不如岸上打地攤兒那營生。但他們日複一日樂此不倦,像玩泥團的兒童一樣,總有微笑掛在嘴邊。冬天的河麵是一片冰清玉潔,夏夜的蛙聲送來大都市最緊缺的幽靜。然而這一切還不算是京密河全部的魅力。他的迷人還在於總能使人產生聯想、沉入遐想。當我沿著河濱路走得有些累時,就沿階下到水邊,在河道的水泥護坡上坐下來,便由眼前的淨水想到了密雲山莊的水庫。正是這一渠淸流把大自然與人類的心靈溝通了。繼而想到自己也正像這河水中的一滴,從遙遠的大西北來到京華之地,又時刻銘記著那孕育著自己生命的源頭活水。世間每一種存在都有其不可脫離的生命的根本。京密河其實並非那麼平平靜靜,當你依偎在它的身邊,與它親近時,才會發現那水麵聚散不息的漣漪。那是細膩婉約的美,像讀一首抒情詩、聽一曲輕音樂一樣令人陶醉。在這人與自然心心相印的氛圍中,大約最適於思考文學。

文學歸根結底是一種回憶。生活的回憶和思想的回憶。一切往事,大致都可以歸結為生活和思想吧。生活釀造出詩意,思想凝結為哲理。二者在回憶中熔為一爐,便鑄成了文學。因此,文學亦即人生軌跡的筆記。當你回首往事,會發現那過來了的崎嶇坎坷的路徑,很是有些生動,有些值得反思和留戀。

往事如煙,回憶也總是星星點點,像夜幕上閃爍著的星辰。記憶的熒屏上留下影子的,才是值得回憶的東西。ー個人,當他上了一點年紀,有過一些生活的經曆,總會有值得回味的東西不時地浮現在記憶中。記得上小學、甚至到了中學,早晚躺在被窩裏睡不著覺時,很喜歡僮憬美好的事物。這種憧憬使我的童年、少年時期,充滿了浪漫色彩和現實中並不存在的歡樂。起初的理想,大約總是希望得到一隻可愛的小貓、小狗或一件小夥伴已有而自己得不到的玩具之類。我常常閉上眼睛,甚至把頭蒙進被筒裏,想象著那貓或狗搖頭晃腦朝自己跑來的情形,想象著自己正用鞭子抽打一隻彩色毛猴兒(陀螺)使它飛旋如靜止一般,或是滑著小冰車在河川裏瘋行……許多次我把自己想象成一隻鷹,在高空盤旋遨遊。想象總比現實更美好,更迷人。往後的許多日子,又憑著想象,解脫了”少年維特“式的煩惱,使孤立無援的靈魂在靜夜中得到一次又一次的撫慰。如今回想起來,已經久違了羅曼蒂克的向往,隻覺得那遙遠的往事回想起來十分親切。眼下坐在河邊,除了思考現實,多數情況下總是沉浸在回憶中。在亂麻一樣的記憶庫裏,隨便揀起一根線頭,就能扯拉出一串往事。前年夏季,有一段時間住在北戴河海濱,每日淩晨都要被漲潮的濤聲叫醒。我才發現,海潮歡鬧中,心靈倒也易於寧靜,也像這京密河的漣漪,適於往事的回想。從那時開始至今,把星星點點的回憶記錄下來,便成了這一冊”劄記”

總有一圈兒虛幻的輝彩,屬於虛構之物。而這”實“與”虛“之間的分界,連作者自己也很難講得清楚。在這冊劄記中,”小說“與”散文“的界限也是模糊不清。我總覺得,這兩種文體,其實並沒有十分明確的界限。看來古人隻把文章大而劃之為”散文“和”韻文,倒是不無道理。寫作中我還發現,原本存在過的某些東西,記錄下來卻顯得很虛假;有些不曾存在過的內容,寫進去反倒真切感人。這或許正是文學藝術的奧秘所在,是文學創作的”黑幕大三角”其巾分寸很難把握。我在這個”迷宮“中痛苦地徘徊了20多年,今後也許還要繼續徘徊。從生活到藝術,不經受九曲十八彎的磨難,不可能到達理想的境地。從這個意義上講,這”劄記“隻能算是習作。

然而我內心卻較喜歡這些看起來缺少光彩的文字。覺得它們就像這京密河中的一滴水、一朵浪花,自有幾分生機。這種想法,很可能是敝帚自珍。不過作為一個人,總得有一點自信(哪怕帶些盲目),才好支撐著把一件力不從心的事情做下去。記錄生活和思想這件事,我是決心要做的,這才努力維護著上述那一點自信。

記得有一位朋友曾經對我講人生最大的悲劇就是愛好與特長沒有統一起來。”我知道他是給我暗示什麼。我愛好文學,但這又絕不是我的特長。這在開始學習寫作的時候,已經有了自我意識。執迷不悟至今,“悲劇”也隻能愈演愈烈。我總覺得,“悲劇”也是一種存在。人生大可不必都去追求皆大歡樂的“喜劇”和崇高壯美的“正劇”。但願我的“悲劇”,能從反麵給人們以有益的啟示,也不失為一種生命的奉獻。寫作這件事,無論如何我還是想做下去,就像京密河上的撈螺人和垂釣者那樣。

1994年6月於京密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