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序言:讀書·讀人·讀物(1 / 2)

據說現在書籍正處於革命的前夕。一片指甲大的矽片就可包容幾十萬字的書,幾片光盤就能存儲一大部百科全書;說是不這樣就應付不了“信息爆炸”;又說是如同兵馬俑似的強者打敗病夫而大生產戰勝小生產那樣,將來知識的強國會勝過知識的弱國,知識密集型的小生產會勝過勞動力密集型的大生產。照這樣說,像過去有工業殖民地那樣會不會出現“知識殖民地”呢?這種“殖民地”是不是更難翻身呢?有人說目前在微型電子計算機和機器人方麵已經有這種趨勢了。從前農業國出產原料廉價供給工業國加工以後再花高價買回來,將來在知識方麵會不會出現類似情況呢?不管怎麼說,書是知識的存儲器,若要得知識,書還是要讀的,不過讀法不能是老一套了。

我小時候的讀書法是背誦,一天也背不了多少。這種方法現在大概已經被淘汰了。解放初,有學生找我談讀書方法。我當時年輕,大膽,又在學習政治理論,就講了些什麼“根據地”、“陣地戰”、“遊擊戰”之類的話。講稿隨後被聽眾拿走了,也沒有什麼反應,大概是沒多大用處,也沒有多大害處。後來我自知老經驗不行了,就不再談讀書法。有人問到,我隻講幾句老實話供參考,卻不料誤被認為講笑話,所以再也不談了。我說的是總結我讀書經驗隻有三個字:少、懶、忘。我看見過的書可以說是很多,但讀過的書卻隻能說是很少;連幼年背誦的經書、詩、文之類也不能算是讀過,隻能說是背過。我是懶人,不會用苦功,什麼“懸梁”、“刺股”說法我都害怕。我一天讀不了幾個小時的書,倦了就放下。自知是個懶人,疲倦了硬讀也讀不進去,白費,不如去睡覺或閑聊或遊玩。我的記性不好,忘性很大。

我擔心讀的書若字字都記得,頭腦會裝不下,幸而頭腦能過濾,不多久就忘掉不少,忘不掉的就記住了。我不會記外文生字;曾模仿別人去背生字,再也記不住;索性不背,反而記住了一些。讀書告一段落就放下不管,去忘掉它;過些時再拿起書來重讀,果然忘了不少,可是也記住一些;奇怪的是反而讀出了初讀時沒有讀出來的東西。忘得最厲害的是有那麼十來年,我可以說是除指定必讀的書以外一書不讀,還拚命去忘掉讀過的書。我小學畢業後就沒有真正上過學,所以也沒有經曆過考試。到六十歲以後,遭遇突然襲擊,參加了一次大學考試,交了白卷,心安理得。自知沒有資格進大學,但憑白卷卻可以。又過幾年,這樣不行了,我又撿起書本來。真是似曾相識,看到什麼古文、外文都像是不知所雲了。奇怪的是遺忘似乎並不比記憶容易些。不知為什麼,要記的沒有記住,要忘的倒是忘不了;從前覺得明白的現在糊塗了,從前糊塗的卻好像又有點明白了。

我雖然又讀起書來,卻還離不開那三個字。讀得少,忘得快,不耐煩用苦功,怕苦,總想讀書自得其樂;真是不可救藥。現在比以前還多了一點,卻不能用一個字概括。這就是讀書中無字的地方比有字的地方還多些。這大概是年老了的緣故。小時候學寫字,說是要注意“分行布白”。字沒有學好,這一點倒記得,看書法家的字連空白一起看。一本書若滿是字,豈不是一片油墨?沒有空白是不行的,像下圍棋一樣。古人和外國人和現代人作書的好像是都不會把話說完、說盡的。不是說他們“惜墨如金”,而是說他們無論有意無意都說不盡要說的話。越是囉嗦廢話多,越說明他有話說不出或是還沒有說出來。那隻說幾句話的就更是話裏有話了。所以我就連字帶空白一起讀,仿佛每頁上都藏了不少話,不在字裏而在空白裏。似乎有位古人說過:“當於無字處求之。”完全沒有字的書除畫圖冊和錄音帶外我還未讀過,沒有空白的書也沒見過,所以還是得連字帶空白一起讀。這可能是我的笨人笨想法。

我讀過的書遠沒有我聽過的話多,因此我以為我的一點知識還是從聽人講話來的多。其實讀書也可以說是聽古人、外國人、見不到麵或見麵而聽不到他講課的人的話,反過來,聽話也可以說是一種讀書,也許這可以叫做“讀人”。不過這絕不是說觀察人和研究人,我說的是我自己。我沒有那麼大的本事,也不那麼自信。我說的“讀人”隻是聽人說話。我回想這樣的事最早可能是在我教小學的時候。那時我不過十幾歲,老實說隻是小學畢業,在鄉下一座古廟裏教一些農村孩子。從一年級到四年級都在大殿上課,隻有這一間大教室。一個教師一堂課教四個年級,這叫做“複式教學法”。我上的小學不一樣,是一班有一個教室的;我的小學老師教我的方式這裏用不上。校長見我比最大的學生大不了多少,不大放心,給我講了一下怎麼教。可是開始上課時他恰恰有事走開了,沒有來得及示範。我被逼出了下策,拜小學生為老師,邊教邊學。

學生一喊:“老師!先教我們,讓他們做作業。”我就明白了校長告訴的教學法。幸而又來了兩位也不過二十歲出頭的教師做我學習的模範。他們成了我的老師。他們都到過外地,向我講了不少見聞。有一位常在放學後按風琴唱鄭板橋的《道情》,自己還照編了一首:“老教師,古廟中,自搖鈴,自上課……”這一個學期我從我教的小學生和那兩位青年同事那裏學到了很多東西,可是工資除吃飯外隻得到三塊銀洋拿回家。家裏很不滿意,不讓我再去教了,我覺得很可惜。現在想起來才明白,我那時是開始把人當作書(也就是老師)來讀了。現在我身邊有了個一歲多的小娃娃,我看她也是一本書,也是老師。她還不會說話,但並不是不通信息。我發現她除吃奶和睡覺外都在講話,她發出各種各樣信號,不待“收集反映”就抓回了“反饋”,立刻發出一種反應,也是新信號。她察言觀色能力很強,比大人強得多。我由此想到,大概我在一歲多時也是這樣一座雷達,於是仿佛明白了一些我還不記事時的學習對我後來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