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木子到我家裏來打秋風。他單身一人,總是輪番著對朋友們搞突然襲擊,不請自到。他跨進我的家門之後,就像鬼子進村一樣,神經緊繃,麵色冷峻,一聲不響地往樓梯上跑,徑直闖入閣樓上我的畫室,把我近期完成和未完成的畫作一幅幅翻開來,仔仔細細看,掏著耳朵,挖著鼻孔,挪前退後地看。看完之後,他鬆一口氣,嘴巴一咧,自己對自己笑起來。我的畫作還是那個水平,沒什麼創新,也沒什麼突破,位置介於畫匠和畫家之間,勉強能賣幾個小錢。他放心了。
木子是個鬼頭鬼腦的小個子男人,心眼兒也小,自己在事業上一籌莫展,就總是擔心朋友們一夜成名,把他一個人孤另另地拋在原地。
他的擔憂實在有些多餘。吃藝術飯的人,三十歲之前還沒有折騰出什麼動靜,以後的日子,縱有出息也不會太大。像法國畫家享利.盧梭那樣,五十歲從海關退休才獻身藝術,而後在主流之外獨樹一幟,成為大師,恐怕是藝術史上少之又少的特例。我今年已經四十歲了,成名成家的好夢早就止息不做,有一門手藝能夠令我月月小有進帳,全家衣食無憂,我已經心滿意足。
木子從樓梯上輕輕鬆鬆下來,到廚房監督我做飯。他對飯菜的精美程度要求不高,一般情況下,油水足一點就行。也難怪他,平常一日三餐總用微波爐食品打發日子,嘴巴裏肯定寡淡至極,對大魚大肉的迫切向往是可想而知的事情。
他叉開雙腿,反身騎坐在一張靠背椅上,下巴墊著椅背,笑嘻嘻地盯著我看,把我心裏看得發毛。
"有毛病啊!"我把菜刀重重地剁在砧板上,指責他。
他說:"我沒有毛病。我要是出毛病,那就是有了情況,你該為我慶賀。"
"那你什麼意思?你不正常。"
他"嗤"地笑出來:"是馬宏。"
我說:"馬宏?"
他點頭,非常肯定:"馬宏。"他又說:"馬宏這個家夥啊!"
我愣愣地張開嘴,一時間都忘了砧板上還擱著一塊等待切割的肉。用不著木子再說,我已經明白了大概是怎麼回事。馬宏一定又被哪個女人粘上了,他有了新的愛情。不管他願意還是不願意,愛情漫溢的最後結果,他將要再一次步入婚姻殿堂。
"誰?不會是又一個待業女青年吧?"我問木子。
"不,人家在外事單位工作,正經八百的法語翻譯。"木子語調怪怪的,顯而易見地帶著一種嫉妒和酸澀。
我又一次驚訝:"學法語的?"
"是啊。"木子說,"不是因為法語,他們之間還接不上碴。"
我在心裏長歎了一聲。可憐的馬宏啊,哪怕他跟一百個女人纏綿交歡,愛了再恨了,結婚而後離婚,他心裏始終橫亙著居真理的影子??去法國讀書,在法國定居,漂亮的、現代的、思想自由的居真理。他是一個生活在夢裏的人,他的身子在現實的世界裏隨波逐流,好脾氣地把迎向他的女人一一地接納過去,撫慰和安置她們,不讓任何一個人失望而去。他的靈魂卻站在高高的雲端,凝視居真理的身影,想她,愛她,渴望著有一天能夠跟她終成眷屬。他們一次次地相會,見麵卻又分手,完全是馬宏個人的悲劇,性格的悲劇。
八十年代中期,馬宏是市裏一家曆史最悠久的影劇院的職工,專門從事影院大門外電影海報的製作。木子剛從師範美術係畢業,教中學美術。我在出版社畫封麵插圖。我們三個人分住在三家單位的集體宿舍裏,在一次畫展上偶爾相識,成為朋友。馬宏的女友居真理那時候大學在讀,學的是法語,高高的個子,有兩條小馬駒一樣健壯漂亮的長腿,腦後束成一把的長發也總是像馬尾巴一樣快活地掃來掃去,把我們看得眼睛發直。馬宏很為他的女友驕傲,他常常坐在城中廣場的石凳上,眯起眼睛看身邊來來往往的年輕女孩,而後挺直了腰板,不容置疑地向我們宣布:"走遍全城,你們找不出第二個像居真理這樣的,絕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