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所念人,隔在遠遠鄉。
我有所感事,結在深深腸。
鄉遠去不得,無日不瞻望。
腸深解不得,無夕不思量。
況此殘燈夜,獨宿在空堂。
秋天殊未曉,風雨正蒼蒼。
不學頭陀法,前心安可忘?
——白居易《夜雨》
這是一首懷念初戀的詩。
居易少年時的鄰家,有一個和他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女子,名曼妙,喚作湘靈。居易寫過一首詩來形容讚歎她:“娉婷十五勝天仙,白日姮娥旱地蓮。何處閑教鸚鵡語,碧紗窗下繡床前。”湘靈生於貧苦農家,早歲喪母,神情中不時顯露出憂傷黯然的神色,儼然就是那個哀愁的瀟湘妃子。然而,這樣美麗情事必定難受天佑,得不到善終。家世不同,門第有別,愛情不過是無聊的消遣,居易看著佳人離去的背影,那是令人悲憫的精神安撫,是令人感歎的虛空解脫。
這樣的別離,連哭泣都不能光明正大,其中的相思,再難言說,隻能藏在各自的心底,用歲月的無情之火將它焚燃成灰,不留餘燼。從此的你我枯寂如夜鎖深籠的孤鳥,拚盡氣力才能熬過那纏綿冰冷的夜晚。河水雖濁,猶有清日,烏頭雖黑,尚有白時,然而這次的別離,明知後會無期,卻唯有甘心忍受,無可奈何。
愛過,這就夠了!
愛情得不到親人與世俗的支持,居易離開故土遠遊長安,去求功名。迢迢仕路,孑然一身的寂寥無處排遣,隻得拋向湘靈:
淚眼淩寒凍不流,每經高處即回頭。
遙知別後西樓上,應憑欄幹獨自愁。
淚眼淩寒,凝凍不流,說出環境的惡劣,黃河中的水凍得發白,千裏黃雲,白日昏昏。舉目天寒野曠的四周,隻看得見幾片瑟瑟發抖的枯葉在風中颼颼作響,更增加了幾分淒愴的旅途況味。“每經高處即回頭”的刻畫極為細膩,將途中思念的情切,孤苦的難耐,描摹得如在目前。切身的體驗不加渲染鋪陳,卻用最尋常最平淡的話語道來,所以格外的驚心。前兩句著墨於自己的窘況,後兩句話筆鋒一轉落在湘靈身上,柳永“想佳人妝樓顒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應就是從此化來。心愛的男子離去,隻剩思念的女子卷起珠簾仰望,數盡了夜裏的寒星。過了夜半,還未將衿綢暖熱,不是不能成眠,隻是獨宿空床太無意思,懶得打理睡覺的心思。形影相吊,感念於它的不離不棄,那盞殘燈通宵跳動著微弱的火頭,任蠟炬成灰,淚始幹。
歲月的侵蝕裏,湘靈如一滴水般悄悄消失在居易的世界,縱然思念如狂亦不敢再去招惹那份注定無法實現的愛情。居易奔波於宦途的橫逆困窮,湘靈的清雅意象雖是時刻環繞在思緒的美景,他卻沒有與世俗決裂給她一場盛大婚禮的勇氣與力量。愛已成往事,隻能把回憶當作晚餐,不再糾纏。
相比於世間眾相,再找不出幾位比居易更為癡情的男子,就連傷心一生的容若,在妻子死後不久也已移情別戀,再多的頑豔詞句換不來亡魂的容顏如玉。也許居易是為了報複母親對他和湘靈婚事的不允,直到三十七歲那年在母親以死相逼下,才與同僚楊汝士的妹妹結了連理。隻是新婚的歡愉消磨不掉對愛情埋葬的恨和憾,因為這恨和憾早已刻骨銘心,任風狂雨虐,巋然不動。
婚後的第三年,年已四十的居易仍舊未能將塵封的情事忘懷,在一個“早蛩啼複歇,殘燈滅又明”的夜晚,隔著薄紗的窗聽那雨打芭蕉的零落滴答,按捺不住心中的思念如潮,寫下了感人至深的《夜雨》。
最真摯的感情隻能用最直白的言語來表達,唯有如此才能動情,稍加修飾便失去初心,隻是剩下一副堆砌的皮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