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1 / 2)

我對未知的城市總是懷著莫名的恐懼,而對熟悉的封姑溝生活卻有著慣性的滿足。因此,考上省城政法大學那年,雖然自己下了決心要麵對城市,但每每站在村後的北山梁上,望著村中亮起的燈火和升起的炊煙,聽著隱約傳來的婆姨們呼夫喚兒的聲音,我還是覺得離家就像拔根一樣痛苦。

本來友道叔是讓我填報地區師範學院的。友道叔是我們封姑溝小學的語文老師,在我的印象中,他似乎永遠都在夾著課本,永遠都是討好般的微笑著。想著友道叔的樣子,我就不屑去做個教師,可再想著離家近,想著省錢,想著將來或許可以分到縣上的石油小學或是石油中學教書,我又覺得做個教師其實也沒啥。恰恰在這個時候,我舅舅從省城回來了。事實上,舅舅對我家就像那個手執寶瓶腳踏祥雲的菩薩,每當家裏有大事的時候,他都會忽然降臨,施展法術,降妖除怪,指點迷津。

那天,我正在鹽池河裏洗澡,堂弟浩誌不知從哪裏趕過來,站在崖畔上喊我,來誌哥,你舅在學校等你哩!舅舅那時已在省城做了法院的領導,這次回來,便是為了我的誌願。想到這兒,我急忙遊上岸,匆匆穿好衣服,隨了浩誌趕到封姑溝小學。

舅舅的轎車就停在操場中央,車身上落滿了土,調皮的孩子圍在周圍,用手在上麵寫著字,畫著畫。教數學的李萬年老師不時地走過來,吆麻雀一樣趕著這些孩子。

我四下張望尋找舅舅的影子,遠遠看見舅舅跟友道叔坐在窯前的一棵楊樹底下。兩個人交流一般對麵坐著,卻並沒有發生對話。友道叔坐在一隻矮板凳上,頭卻始終低著,偶爾抬起來,就見一臉的微笑拘謹地綻開,又很快地收回,喉結卻在脖頸上不安地鼓動著。友道叔緊張得像一個接受家訪的小學生,而舅舅卻並不像個家訪的老師,或者說舅舅很不屑做個老師的。舅舅坐在一隻高椅子上,腳下放著一隻大茶缸,手上卻握著另外一隻鋥亮的不鏽鋼杯子。友道叔穿著一件黑布衫,穿著白襯衣的舅舅就更像一個噓寒問暖的大幹部。隻是舅舅並不作聲,反而把頭擰向大門,等我回來。

舅舅自幼沒了父母,是我媽將他拉扯大的。我媽僅僅大舅舅六歲,讓她撫養舅舅,自然很吃力。於是,舅舅六歲那年,我媽把他交給了一個走江湖彈三弦的本家,這個本家把舅舅帶到山西的煤礦上去了。三年以後,舅舅回來了,帶著一副黑瘦的麵孔和一對麻木的眼睛。直到現在,我媽一想起舅舅當初的樣子,還總是在自責著。可是舅舅不以為然,舅舅常對我媽說,感謝她給了自己那樣一段經曆,至少讓他現在有了一副好嗓子。舅舅後來當了兵,轉業後就留在了省城。舅舅工作後,跟我媽的感情依然深厚,他轉而又可憐起我媽來。他可憐我媽從小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罪,可憐我媽沒有受過多少教育——不然他早都把她弄到省城去了,他還可憐我媽咋就嫁到了鎮北縣封姑溝鄉王家窪村,嫁給了我的父親王友良。

我小的時候,舅舅常當著我的麵數落父親,他抱怨父親最多的是嫌他從來不知道出去闖蕩。舅舅的臉色最終激勵了父親,我父親下了決心,跟人到山西的小煤窯闖蕩去了。可是,半年之後,從一次冒頂事故中撿回性命的父親又回到了王家窪。舅舅把父親的衝動定性為自私和愚蠢,之後又把父親帶到了省城,給他介紹了一份門衛的工作。又過了半年,父親再次回來,原因是他濃重的封姑溝口音省城人聽不懂,而省城人的話他也聽著別扭。我漸漸長大了,舅舅不再責難父親,卻又似乎對友道叔有了成見。每每父親在場的時候,舅舅常常提到友道叔的不是。他說友道叔木訥,如何能給人家教好書;他說友道叔卑瑣,卻總要裝個讀書人;他還說過友道叔的不知趣。有一次友道叔聽說舅舅來,竟跑過來問舅舅省城的學校是怎樣提高教學質量的。舅舅說,我一個法律工作者,如何能知道那些小兒科的事情呢?舅舅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睛就盯著父親,父親或許琢磨出自己跟友道叔性格上的相似性,便訕笑著垂頭,或是無趣地走開了事。

然而畢竟我是母親的親骨肉,雖然我跟我的父輩們也有許多的相似,舅舅卻總是對我關愛有加。舅舅說,我媽一生撫養了兩個孩子,一個是他,成功了;另一個是他的外甥,也必須是成功的。兩個孩子都成功了,我媽也就大功告成了。此刻,舅舅就坐在友道叔辦公的窯洞前,看著他瘦小的外甥從學校大門外走過來,臉上浮現出鼓舞人心的笑容。我想,這就是成功男人勝利會師時應該采用的笑容。

看見舅舅,我的胸口竟漫過一種陌生的憂傷,還有一種莫名的慌張,我的臉上自然沒有那種成功的微笑。我叫了一聲舅,就蹲坐在友道叔的旁邊。舅舅臉上快速閃過的失望讓我覺得什麼地方不妥,我向前蹲走兩步,取了舅舅腳下的茶缸,猶豫著又蹲回原處。我舉起缸子大口地喝水,以便躲開舅舅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