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不敢回家的京漂男(1 / 3)

剛入臘月,他的父親隔三差五給兒子打電話,主題隻有一個,今年春節回來不回來?“你們什麼時候回來?你媽要做新被窩,準備年貨……”每到這時他便支支吾吾起來,一會兒是正在計劃回去,一會兒又說要商量好了再說。幾個朋友一起在外麵吃著火鍋,他老爸的電話來了,說必須要確定一個日程,不然“措手不及”了。

礙於朋友在場,他到火鍋店門外和父親通話,本來吃了一頭汗,冷風一吹,寒顫跟著來,說話特別沒底氣。他說,這個春節不回家。老爸頓時吼起來,為什麼,有了媳婦不要你爹媽?他說不是,是約好和朋友去麗江。當然,這是謊話。去一次麗江吃住行算下來少說要5、6千,兩個月的房貸沒有了,他舍不得。

這個電話讓他很難過,接下來吃火鍋不帶勁。憋在心裏的話,在飯桌上說給朋友。老爸還不知道上回帶回去的那個“兒媳婦”已經跟人跑了,親戚朋友全看了個遍,老媽給的見麵禮人家也收了,這次一個人回去怎麼收場?說著說著一桌子京漂男說到各自回家過年的情形,原來大家怕的內容都一樣,怕父母催婚,怕老同學之間攀比,怕春運路上的擁擠和倉惶,怕本來癟癟的錢包經過這一遭變得更癟,還有一個更怕的是,怕回去之後被親人朋友發現,原來你小子在北京混了這麼多年,混成個蟻族……兒子大了,很多委屈沒法對父母說,隻能自己存在心裏,久了成為塊壘,朋友小聚,用酒澆一下,微醉之中,暫時麻痹著以為愁和煩都不在。醒來再說醒來的,好歹先貪一時歡愉。

一桌人七嘴八舌說著,他心裏想的是父親的小心翼翼。每次電話打來第一句是“我知道你忙”,接下來才是要他回家,透著乞求,讓他心裏不忍。少年氣盛時想過掙了大錢每周回家看老爸,把回老家當度周末,轉眼間逼近而立之年,回頭看不過是自己吹給自己的牛皮。輪到他說話,他說,在北京這些年,最大的進步在於搞清了自己是誰,幾斤幾兩,錢包裏有多少錢,家裏有多少隔夜糧。不說戀愛成敗,隻說這一年的“收成”,每月7000多塊錢進來,立即送給銀行3200,供房子,剩下的要負擔吃喝、取暖、水電煤氣、交通……偶爾買件衣服,戀愛時要吃個小飯館看場賀歲片,盤算下來,所剩無幾,一年到頭,餘下一萬塊錢算很多,回老家一趟,基本全花完……京漂之中他算混得好,這一桌上的人,能掙到7000多的,就他一個。

因為他家老爸的電話,這個夜晚注定沉重。席間一人忽然說,新的《老年法》有一條,孩子不回家看父母,爹媽能把這孩子告到法院……扯吧,他嗤之以鼻,天下有狠心兒女沒有狠心父母,就不信做爹媽的知道自己兒子在千裏之外混成這個熊樣還舍得上法院?說完這句話他自己愣了一下,然後釋然。怎麼不是個熊樣?不能給爸媽帶回去滿意的兒媳婦,錢包裏的錢那麼不禁花,每天忙得腳不沾地也沒有功名還是坐在寫字樓裏的“外地務工者”……就是個熊樣。所以,什麼都不說了,今年過年還是不能回家。

口述實錄:他的故事

第一個不回家的春節

我在北京過第一個春節是大學三年級第一學期。之前兩個春節都回家了,父母要求必須回去,認為我才來北京兩年,剛滿19歲,過年不回家留在學校會孤單、不適應,他們舍不得。

來回一趟花費不小,坐火車,硬座,到長春凍得不行,腿腳不聽使喚,手指頭不會打彎。那夜在火車上覺得特長。打一杯熱水,端著從車廂這頭走到那頭,涼了。一起回老家的同學比我大,我們學校的研究生,有經驗。上車前說一定要帶兩樣東西,一人兩碗康師傅紅燒牛肉麵,一斤大轉爐炒出來沒放鹽的葵花籽。我開始覺得這是女同學喜歡的東西,方便麵還湊合,倆小夥子坐那兒吃瓜子……嘿,不好意思。到了夜行時間,覺出來他真英明。人一困會冷,這時吃一碗康師傅,一碗辣湯下肚,全身暖和。歇會兒,熱乎勁快下去了,吃瓜子,瓜子吃多了口渴,口渴要多喝水,多喝水則不冷。吃瓜子上癮,邊吃邊聊,不會那麼困。到後半夜,熬不住肯定要迷糊一會兒,這一迷糊醒來就是早晨,基本凍透了。這時再來一碗康師傅,暖和過來,接著吃瓜子、喝水,過不了多長時間,到了。他說好幾年他回家都這麼做,經驗是自己摸索的,在東北老鄉當中推廣過。

雖說我也享受到這種前輩的經驗,但還是冷得要命。沒經曆過的人不會有體會,火車上人挨人車廂門窗關得嚴嚴實實,怎麼會冷?你試試就知道了。

我回去說,我媽心疼,返京時說什麼也讓買臥鋪,我姐說臥鋪車廂能蓋上被窩睡覺,不冷。我說算了吧,跟硬座比,價錢差太多,而且我們去了臥鋪車廂,也那麼回事,照樣冷,還不如人挨人坐著暖和。我媽掉眼淚說,早知道上北京上學這麼遭罪,不如考個吉林的大學在家門口有熱乎飯吃……我媽一哭我爸不高興,說你老娘們就這見識,兒子能上北京是兒子有出息,長春能跟北京比?受了苦中苦,才能做人上人。

我的同學裏麵,有家裏有錢的,買軟臥、坐飛機回家過年的都有。人和人不能比。我爸最喜歡說做人上人這種話,我考大學、進北京、留在北京,他都這麼說。在北京十年,一想起他說的這句話,我就想,他這輩子是不會看到兒子成為他希望的那種人了,嘴上不說,心裏不定得多失望。

連著兩年回家過年,到第三年,我跟家裏說,不回去了,學校有好多活動,實習開始了,假期有事,回家耽誤時間。其實最主要的原因不是這個,是我爸在這一年退休了,收入少了多一半。我媽本來是下崗的,我姐嫁人幫不上家裏,他倆供我上學不容易,把錢折騰在路上,我不忍心。不就是個過年嗎?那時我想,以後等我畢業、找到好工作、升遷、掙大錢,一個禮拜回家看他們一趟,每個周末都過年。沒實現,到現在,連一年回家一趟還沒實現,那是個白日夢,年輕不懂事時候做的。

第一次在學校過年,挺高興,雖說想起家裏有老爸老媽眼巴巴望這邊,我媽特愛哭,還是有點心酸的感覺,不過一晃就過。班裏要好的幾個兄弟都不回家,我們一起辦年貨籌劃年夜飯,挺刺激。而且,不回家的女生也跟我們湊一起,我喜歡的那個也在其中,這樣比回家過年有吸引力。

要說經濟條件,我在我們班不算最不好的,真有不好的,連過年跟我們一起聚餐都舍不得錢。有個女生,大學四年,一直吃最便宜的飯菜,米飯菜湯、饅頭醬豆腐,四年如一日。她是我們班唯一留校當老師的,年輕黨員,學習成績永遠在前三名裏。她跟學校一副教授結婚了,副教授的愛人去世了。現在她兩個妹妹一個弟弟都在北京,老家留下她哥哥嫂子伺候父母。她從來不參加留京這些人的聚會。我們私下對她進行過“惡毒”的猜測,覺得她畢業之前一定跟她老公已經暗度陳倉,不然怎麼會選擇留校?她大學四年沒回過家,從來北京上學,直到畢業,我們知道的就是她在留校之後帶老公回老家,還是在他們登記之後。她家在湖北麻城。

還有一個男生也不參加聚餐。他的故事是後來知道的。他從不跟我們來往,不愛說話。老家在四川安嶽。一到周末他不在學校,周五晚上走,周日晚上回來。那時大家知道他在北京有親戚,周末去親戚家改善夥食,不覺得奇怪。寒暑假不回家,很少在學校,我們覺得他還是在親戚家。除夕前統計誰在學校過年,他說不在。大三第二學期快結束,夏天,挺熱,突然有一天有人把他給送回學校來,他的腿骨折了。送來的人說,他每個周末和寒暑假都在五環外一個建材倉庫當搬運工,還幫人上夜班收貨,這次不小心把腿砸折了,要不我們誰也沒機會知道這秘密。他給自己掙學費,能少跟家裏要錢就少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