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尤炳圻的《<楊柳風>序》(1 / 2)

先介紹幾位書裏的人物:土撥鼠永遠是一個心與物衝突的角色。一開場他便被彌滿在空中地底和他的四周的“春”誘出了家園,棄擲了正在粉牆的手中的刷子。其後,他滿心想鑽進癩施的新奇的淡黃馬車,然而又不願叛逆他的好友——水耗子。明明知道自己的家破舊不堪,羞對故人,卻又舍不得離開。跟土獾等玩了一上午,回來見了受罪中的癩施,卻唯有他忐忑不安。敵不過外界的物質的誘惑,卻又沒有勇氣跳出自己的圈子。結果永遠是在十字路口徘徊、悲哀、苦惱。永遠顯得低能、脆弱。

癩施,這是最能吸引讀者的一位。能夠毅然擺脫一切,去追求每一種新的官能的刺激。是一個個人主義的象征。他的信仰是快樂,他的幻境是美。他的興趣永遠是流動的,在強迫人家都到他的“船屋”裏去住,而且宣言將在船上度其餘生之後不久便把廢船堆齊了屋頂,玩起黃色馬車來了。這會他以為實在是從開天辟地造車以來,一輛項頂精致的車了,連一個例外也沒有!不料又在一個緊張的場麵裏愛上了欺負他的汽車。然而他雖然隨時隨地想求熱情的奔放,卻隨時隨地都要受到意外的阻遏。雖說是意外,卻自然也便在“我們的”情理之中。像做夢一樣,他開動了汽車,然而馬上來了“竊盜”“妨害公安”和“違警”,因為有法律。他以為看監的女兒對他種種的好意,便是愛上了他,哪裏明白社會地位和身份的迥然不同!他在收回故居,逐出敵人的歡欣之餘,本可以對來賓唱歌賦詩,然而跳出了紳士製度和傳統習慣。結果,他不能不長歎一聲“冷酷”,而伏倒在那些重纏疊架的鐵鏈索之下了。

這一些心物的鬥爭,人我的衝突,實在是希臘悲劇的最高題材,而被格萊亨氏用十九世紀末的背景,和致密銳利的心理分析的手法寫出來了。

對於書裏每一個動物,原作者均賦予一種同情了,甚至強占癩施堂的黃鼠狼和黃鼬子。然而隻有對土獾不是如此。從文字表麵上看,似乎土獾在眾獸中最清高慈愛,最值得敬重。然而實際上卻無處不寫他的卑鄙、虛偽、自私和陰險。他絕沒有癩施的質實和熱情,也沒有土撥鼠的婉和及謙讓,更缺乏耗子的勤作。卻兼有他們的固執、懶惰、貪饞,再加上他自己特有的沽名釣譽的劣點,成為一個到處占便宜,到處受尊崇的臭紳士,然而他自己卻還總自居於真隱士之流。一天到晚打聽人家的陰私事情,卻偏又卜居於幽跡林的正中心。妙在寫得一點痕跡都沒有,過於老實或不小心的讀者也許始終還認土獾做好人。正如大部分的人不能辨別一個真正生活在我們周圍的“偽君子”一樣。能寫一個曹操,或者一個秦檜,那算不得什麼成功。

除此之外,書裏每一個動物,都各自有他的不可磨滅的生命。而且和我們是那麼親切。根據格萊亨的書而作“癩施堂的癩施”的密倫在他的書序中提到了土撥鼠說:“有時候我們該把他想作真的土撥鼠。有時候是穿著人的衣服。有時候是同人一樣的大。有時候用兩隻腳走路。有時候是四隻腳。他是一個土撥鼠。他不是一個土撥鼠。他是什麼!我不知道。而且,因為不是一個認真的人,我並不介意。”

我們分析了半天書裏的人物,其實在原作者,也許根本沒有象征的心,自然創造我們這些“各如其麵”的不同的人類,何嚐具半點成見呢。所以有些批評家正讚譽《楊柳風》為一部最不加雕琢的妙書。這種不雕琢,便是指著爐火純青的漸近自然了。書裏所描寫的,一樣有友情,有智慧,有嫉妒,有欺騙,有驕妄,有誇大,有冷酷,有自負。然而,卻又是寫實而不是寫實,是諷刺而不是諷刺,是幽默而不是幽默。正如我們鑒賞羅丹的畫,是力而不是力,是筋肉而不是筋肉。

最使我們讀了不忍放下的,是因為這本小書不獨是篇有趣的童話,而且是篇頂曲折的小說,而且是篇極美麗的散文——尤其因為他是一首最和諧的長詩。古河、水閘、楊柳堤這一些是不待說了,即使一片荒枝曠野,半彎殘月疏星,也寫得那麼綺麗動人。甚至於一杆煙袋,一盞牛角燈,也都帶了抒情的趣致。童心本來是詩國,童話本應似詩境。然而真能將童話化成詩境的,除格萊亨外能有凡人呢?…讀一本書,如果那本書有圖畫,喜歡新鮮趣味的少年讀者往往先翻看圖畫,直到看過末了一幅,才回過頭去開始讀文字。但是有經驗的讀者(他更喜歡新鮮趣味)卻另有門徑:他先閱讀卷首的序文。因為序文講的是這本書的大概,或者點明它的意義,或者指出它的好處。讀了序文,對這本書就有了大體的認識,然後閱讀正文,就見得頭緒清楚,容易理解。讀書先看序文是一種良好的習慣,每一個少年必須養成這種良好的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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