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過半,紫宸殿裏燈火通明,像茫茫夜海中漂浮的碩大燈籠。底下太監宮女列了兩排,惴惴不安地立在暖閣裏,凝神等候主子差遣。

昨晚,皇上因為幾封彈劾北昌王的折子大動肝火,直到後半夜才安寢。眼下殿內氣氛冷冰,烏雲重重。

林楠績混在隊伍末尾,困得兩眼直冒水花,裝模作樣地兩眼盯著鼻尖,斂氣凝神,硬撐出一副畢恭畢敬的表情。

站得久了,眼角餘光越發渙散。身側和他一起被提拔為禦前近侍的何修正輕輕打著擺著,青色袍子跟著發抖,抖得林楠績心裏發毛。

伴君如伴虎,要是在皇帝氣頭上衝撞了,弄不好可能要掉腦袋。

林楠績替何修心酸了一下,轉而又心疼起了自己。想自己一個大學生,剛考上公務員,還沒機會在領導麵前端茶倒水,就先穿成了深宮裏卑躬屈膝的奴才。他小心翼翼地夾了夾腿,感受到當中一股熟悉的存在,暗暗舒了一口氣。

還好還好,還在還在。

每每看到這身青得發慘的袍子,都嚇得以為自己六根俱淨了。

轉念一想,要是被發現六根不淨,恐怕腦袋就得搬家了。林楠績悲傷地打了個哈欠。

打完哈欠,林楠績偷偷看向大齊的天子。

暖閣寬敞,燒著地龍,內外間隔著明黃色簾子,用鑲嵌著彩色琉璃的金鉤鉤住。當今聖上斜斜坐在簾後那張寬大的海南黃花梨木龍椅上,左手搭著桌子,右手捧著折子,視線低垂,眉頭深鎖,臉色陰沉。大太監汪德海在旁小心地伺候。

林楠績腦回路清奇:【原來狗皇帝熬夜也會有黑眼圈啊。】

龍椅上——

李承銑一個激靈,才發現剛才差點睡著了。

昨晚批奏折批到半夜,寅時又要上朝,困得眼冒金星。偏偏身為一朝天子沒有偷懶的餘地,李承銑渾身冒著怨氣,夢裏還聽見有人罵他,現在看什麼都分外不順眼。

——沒錯,皇帝也有起床氣。

李承銑逮著鎮北王就是一頓臭罵:“這個北昌王膽大包天,居然敢私養府兵,克扣糧草!”

“朕封他北昌王,他還真把自己當王了。”

正罵的起勁,沒留神把茶盞都摔碎了,進來內殿服侍的宮人大氣也不敢出,一片冷凝肅殺之氣,嘩啦啦跪了一地。

見著前麵的人跪,後麵的林楠績也連忙跟著跪下。

生怕跪得晚了,被皇上抓住典型。

林楠績兩眼眯著,內心瘋狂吐槽:【狗皇帝怎麼還沒有罵完,已經罵了小半個時辰,上朝都要遲到了,禦史台本來就想罵你,遲到了更要罵。】

正在氣頭上的李承銑冷不防聽見這道聲音,整個人悚然一驚。

又來了,這個聲音又來了!

剛才那句狗皇帝不做人他還能裝作是夢話,但這句話清清楚楚,還提到了禦史台。

簡直膽大包天,皇家的威嚴何在!

但在場的其他人,竟然對這道聲音毫無反應,李承銑方才還因政事氣憤不已的雙眸此刻驚疑不定。

李承銑聽到這個聲音已經有三天了,那聲音清清朗朗,甚至稱得上如沐春風,卻始終沒有找到來源,甚至其他人毫無反應,詭異極了。

這聲音,隻有他能聽得到。

李承銑那雙鷹隼般的目光在一個個內侍身上逡巡。殿內共有七八個內侍,全都跪著。最左邊的是汪德海,他身邊的老人,如今年過四十,斷不會有如此年輕的聲音。

其他近侍全被清洗過,新提拔上來的尚食,尚服各兩人,也是熟麵孔。

他又將目光投向最後的兩個人,那是紫宸殿的閑差,並不做固定事務。一個眼神緊張,一瞧就是剛進紫宸殿,天天拜見天子龍顏,恭敬敬畏。

能膽大包天地喊他“狗皇帝”,怎麼看也不是畏畏縮縮的人。

李承銑目光移開,再去看另一個——

站在紫金殿柱旁邊,恭敬地揣著手,若說站姿還算守禮,可那兩雙上下眼皮都要黏一起去了。

李承銑心中不悅,他昨天晚上被氣得一宿沒睡都不困,一個奴才竟然在他紫宸殿打瞌睡,成何體統。

正要發難,然而再定睛一看——

那奴才竟然生了一副白皙漂亮的好臉蛋,眉眼更是如墨畫成,清俊裏飛著一抹靈動。身材瘦挑,青色宦官服當中束著一根平平無奇的黑色腰帶,竟然將這個身份低微的小奴才襯得像枝水靈的綠蔥。

——鮮嫩得惹眼。

李承銑一招手:“那個誰,你過來。”

林楠績被何修一拉,一個激靈,睜開眼皮,就看見皇帝朝他招著手。

喊他?

沒看見他偷偷打盹吧?

林楠績揣著手,低著頭,小碎步走到李承銑麵前,熟練地往地上一跪:“皇上,奴才在呢。”

李承銑低下頭,看著眼前低眉順眼的小近侍,問:“叫什麼名字?”

“林楠績,楠木的楠,績溪的績。”

李承銑有些意外,這個小太監,名字到起得非常不俗。

沒有心音,李承銑鬆了一口氣,又有些惱。

身為帝王,他不允許有不受自己控製的東西存在,無論是朝堂後宮,還是怪力亂神。一國之君,自小受聖賢教導,肩負萬民之責,絕不應該被小小的言語蠱惑。

李承銑覺得自己八成是被氣糊塗了。

“上朝。”李承銑將林楠績撇在原地,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

一個小小的奴才,不值得他疑神疑鬼。

何立在最後,連忙把林楠績扶起來:“上朝了趕緊跟上。”

林楠績腳下有些脫力,憋著一口氣,臉色都漲紅了,這才猛地呼出來——

【媽媽呀,狗皇帝幹嘛突然cue我,嚇死我了!知不知道大早上的突然點名很犯規啊!】

【還好我反應得快,不然禦前失儀少說也要打十個板子。】

【要是狗皇帝心情不好,我可能已經身首異處了,哢!】

李承銑大步流星的腳步瞬間一個踉蹌,差點被門檻絆倒,扶著紫宸殿氣派的朱紅門柱神情裂開,猛地回頭看向剛才的小太監。

林楠績不知道為什麼覺得脖子後麵一涼,連忙往後縮了縮,就對上李承銑異樣複雜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