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產已隨著時代退去,剛剛換顏的麵貌大不如前,一派衰敗之景。祖父的財產的一盞盞華燈一度火焰明亮,在我降生之時,隻剩下燃燒後的黑漬、煙灰和一縷時隱時現的微弱火苗了。昔年用以娛樂享受的奢華的器具,隻有幾件丟在牆角,殘破之極,蒙上厚塵,值不了幾個錢。我不曾享受富貴榮華,自然也不向往、奢求。
我清靜的家庭裏自然形成的特點,宛如望不見大陸的孤島上植物和動物的特性。我們一家人所操的語言別具一格,加爾各答人稱之為泰戈爾家族語言。男男女女的服裝、舉止也與眾不同。
那時,孟加拉語隻能在女性房中才可以使用,客廳裏與客人交談、教學、寫信,一律使用英語。但,我家是個例外,全家老小都十分愛孟加拉語,凡事都講孟加拉語。
值得講述,也值得回憶的便是我家的返璞歸真——鑽研《奧義書》,這使我的家庭與世前時期的印度建立起密切聯係。孩童時代,我幾乎每天都以純正的發音朗讀《奧義書》的詩行。由此可以明白:孟加拉地區風行的宗教衝動情緒為什麼沒有滲入我家。先父倡導的是在寧靜的氣氛中進行祈禱。
這隻是每天必須進行的一件事情,另外,長輩們都從英國文學那裏受益匪淺。品嚐莎士比亞的戲劇趣味,活躍了我家的氣氛。華爾特·司各脫對他們的影響也很大。孟加拉當時還未掀起如火如荼的愛國運動。郎迦拉爾的詩作《沒有獨立誰願意活著》,赫姆·昌德拉的名作《兩億人的生息之地》,唱出了盼望祖國獨立的心聲,聽似晨雞的啼鳴。
對在廟會上舉行文藝活動的倡議和組織工作,我們全家都表示了極大的熱情,但唱主角的卻是納迦庫帕爾·米特拉。我二哥為此特意創作了歌曲《勝利屬於印度》,堂兄卡納寫了《羞怯如何歌唱印度的光榮》,大哥寫了《印度,你明月般的麵龐蒙上了灰塵》,七哥喬蒂林德羅那特秘密組建了一個團體,廢棄的舊屋是他們的根據地,他們那裏擺著《梨俱吠陀》典籍、死人的頭蓋骨,祭司是拉賈那臘衍·巴蘇。在那裏,我們接受了拯救印度的啟蒙教育。
新思想、新觀念並沒有一下子塞近我們的腦中。它們的影響是通過平常的活動,一點一滴往我們心裏灌輸的。帝國政府的軍警大概是對此缺乏警惕,或許是覺得不屑一顧,總之未來打破秘密團體成員的腦門,扼殺他們的誌趣。
當時,加爾各答胸脯上尚未鋪石頭,保持著相當多的天然本色。工廠的黑煙沒有熏黑藍天的明淨麵孔,房屋之林的縫隙裏,池塘平靜的水麵上映射著光明。下午,菩提樹伸長身影,椰子樹葉臨風搖曳,恒河水通過石砌的溝渠,清泉般流入我家南花園的池塘。胡同裏轎夫的號子聲和馬路上馬車夫的吆喝聲,不時傳到耳中。傍晚點亮油燈,鋪張草席,我們在昏黃的燈光裏聽年老的女傭人講神話故事。我依在屋牆角,靜靜地聽著,看上去那麼靦腆、文靜、憨厚樸實。
造成我這種不合群的原因之一是,我經常曠課,懼怕考試,考試經常不及格。老師對我的前途非常悲觀。我的神思像個流浪漢,在教室外麵的廣闊天地裏漂流。
在此之前,無意之中,我發現了一些專門用普通之筆寫押韻的兒歌,被稱作為詩。當時讀者一看見寫兒歌的作者,欽佩之情油然而生。時光流逝,如今連兒歌也不會寫的,也有被吹捧為文壇新秀的。在“波雅爾”、“特裏波迪”等詩體的領域,我有了自由行動的權力,以極大的熱情專心寫作。我在書房的一隅,進行組裝、拆卸格律的遊戲,用六個字母、八個字母、十個字母拚湊各種各樣的字組。終於,一篇滿載心血、興奮的傑作首次亮相於大人們眼前。
且不管最初的嚐試之作達到怎樣的水平,要緊的是它們出於這樣一位少年之手,他平常孤單無伴,一個人在心裏做遊戲。他不受社會傳統禮念的約束,生活在民主和諧的大家庭。父親在喜馬拉雅山隱居,家中凡事由兄長做主處理。
在我心裏最為崇尚的就是七哥,他從不把社規家訓用在我這裏。我像同齡人似地和他爭論,磋商文學創作的有關問題。他尊重我這個年幼的弟弟,開闊我的胸襟,促使我的身心健康正確發展。他若蠻不講理、獨斷專橫地管教我,我恐怕要像許多大家公子那樣,深得上層文明社會的賞識,而不是今天的我了。
我起初采用不合規範的韻律狂飆般地創作參差不齊的詩句,靠雜亂幼稚的詞彙堆砌,抒發飄忽的情思。我的詩作尚不懂得隱蔽,有的隻是骨髓裏真實的汁液,因而蘊藏著大量危險。但我並未由此而夭折。原因是當時孟加拉文壇的名譽市場不太擁擠,競爭尚未達到高峰。批評家手執板子,進行不客氣的惱人的敲打,但文苑裏冷嘲熱諷、詆毀中傷的火焰還沒有旺盛起來。
在這有限的文學家裏,我歲數最小,所受的教育也最少。我寫的詩歌不受格律限製,不明確的字眼使內容顯得晦澀,處處露出語言和構思的不成熟。但那些文學家們卻很少對我詩歌加以品論,更別說幫助,最多前言不搭後語地說兩句深奧的話,然後笑了笑作罷。那笑絕不含貶義,絕不是貶損的貿易的一部分。他們的評論文章中有訓導,而無絲毫的不尊重。雖然有些段落夾雜著不滿情緒,但絕對沒有厭惡的意思。所以雖說缺乏鼓勵,我仍可不落窠臼,沿著自己的路子寫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