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蟣子說我殺不了人了,這大概是真的吧。六年前我就殺不了人了,可是要在傭兵團裏混下去,怎麼能暴露出這一點呢。我隻能用冷麵冷心來拚命遮擋這一切。那時候我在風鐵騎手下當遊擊,心裏頭卻在惦記一個人:莽浮林中那個出賣我的女人。她本來就是茶鑰的妓女,被二王子花了大錢收買去當我們的香餌,也不知道怎麼回事,那一次我逃得性命後,反而愛上了她。在換了正當職業後,我一直去她所在的勾欄找她,一個月總要去三五次。六年前蠻族人圍了茶鑰城——這件事你知道的吧?”
我點了點頭,“聽說過。圍了四個多月,最後誠意伯風行止趕到,才解了圍。”
向慕覽嘿嘿一笑,牽動了臉上肌肉,“誰知道最終會解圍呢。人人都以為茶鑰守不住了,馬上就要被破城了。我也是那麼想的。”
“蠻子破城還能有什麼好事麼,男的盡數殺光,女的掠為奴隸,茶鑰準會變成一片白地。我心中掛念這個女人,帶了自己的部下,拚死偷入重圍,當夜又帶上她向外衝突,想要將她從蠻子的圍城裏偷出來。”
他久久不再繼續,我隻好問:“結果呢?”
“結果,”他失去血色的嘴唇好像未熟的青色果實,“結果回莽浮林的路上,她中了流矢死了。我常常在想,如果我將她留在茶鑰城裏,也許就不會出事。那麼我如此努力地行動,究竟是為了什麼呢?我的努力還有沒有意義呢?還是在星辰的眼裏,我的努力隻是螻蟻的可笑掙紮?”
他在陰影裏顯露出來的眼睛是袒露心跡的,毫無遮擋的。
“如果再來一次,我還是不知道該怎麼選擇。不管我是將她留下,還是帶她出來,也許,都不是錯誤的選擇。”
“但我們總要選擇吧。”
“遵循內心的聲音吧,阿吉。”他說,伸出鉤子拍了拍我的肩膀,轉身就走。
我這才發現,其他的兄弟們都始終站在哨所的胸牆上看著我們。他們是一排沉默的黑影,把我和向慕覽的話全都聽在耳朵裏。
“對了,羅耷的馬鞍,我放在廚房了。”這是向慕覽拔出劍,跳上胸牆時最後說的話。
我在心裏頭撫弄著向慕覽最後的話、羅耷的馬鞍,快步走入廚房。沒錯,羅耷的馬鞍上,救那井中蠻子的一大圈繩子還掛在上麵。
就是這樣,我再沒見過自己的弟兄們。接下去為了活命,我依舊要不停地殺人,想盡辦法逃脫追殺,沒過上一天安穩日子。但我對命運毫無怨言而且心存感激。我有了一位漂亮的妻子,我有了一個漂亮的女兒,或者說,幾乎有了一個漂亮的女兒。
說到這裏,他沉默了下去,好像柴火上那些噴出來的火星,黯淡在濃黑的霧色裏。
火堆邊的人等了很久,終於忍不住問:“後來呢,你找到阿吉了沒有?他是怎麼消失掉的?”
“沒有,”年輕武士說,“其實,我就是阿吉。”
他在我們愕然的眼神裏繼續平靜地述說:“從來就沒有什麼阿吉,他隻是一個我想象出來的人物。說著我想說而不敢說的話,做著我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我不知道他和我,哪一個更代表我自己。”
篝火邊的人繼續小心翼翼地問:“那麼,後來怎麼樣?你救了郡主,和她結了婚?她還好嗎?”
“死了。”武士說,往火裏扔了一塊木頭。
“沒過上幾年好日子,我妻子難產死了。此刻我一無所有,失去了朋友和愛人。我也問過自己,在那一天,我這麼做了,到底值得嗎?”
“但我還是選擇了,”他張開熠熠發光的眼睛盯著大家,“我不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