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1 / 2)

我是在公園的躺椅上見到這份被丟棄的手稿的。本想撿起它擦腳下被露水與破碎的泥土草葉弄髒的皮鞋,可隨意瞥去一眼後,眼睛裏立刻被塗了膠水。文稿寫在十六開的普通信紙上。開頭有一行隸書:多想擁你入懷,坐於月下,看那洶湧人潮。隸書扁平、工整、精巧,蠶頭燕尾,一波三折,是一種很需要書寫耐心的已從日常生活中消失的。這與當下恣意放縱的時代精神頗不合拍——它的主人當是一個上了年紀的人。我翻動皺巴巴的紙頁。字的大小、結構、筆畫、字距,皆給人一種奇特的感受,就好像每個字都是一個男人的不同表情,並勾勒出他的一生。這很有意思。盡管我是出生於上世紀七十年代,對於手稿中所描述的一些曆史並不大熟悉,但老實說,這份手稿看上去更像一部小說。文本中充塞著大量虛構、寓言、思辨,是荒誕與夢的堆積,是現實與內心的交鋒與碰撞——現實是重的,是一個人的五十年光陰的唏噓之聲;內心是虛的,是一刹那,無限長,且被種種思慮拓展開其廣度與深度,就像《尤利西斯》中那個都柏林人的一天。詞語被打開,成為認識之門。

它不是一部傳統意義上的自傳,並不具備所謂“真實”的力量,但這有什麼關係呢?盧梭著《懺悔錄》,聲稱“發自心,切之膚”,可通篇不無矯情淺薄的虛飾,這個“確信自己有一種高尚的天性”的人在本書篇首聲稱:“我母親是貝納爾牧師的女兒。”但他母親其實是那位牧師的侄女。

我喜歡小說,那種不確定的小說。它們像馬鈴薯,在土裏匍匐生長,向著四麵八方而去,隨時為人提供意想不到的飽含營養成分的驚喜。它多元,突現,沒有明確的中心點,是一個奇妙的係統,又好像諸神在土壤深處自然地生成。塊莖與塊莖之間不遵循樹狀結構的那種等級服從,它們通過枝蔓聯係,也互相爭奪水分。事實上,塊莖是莖的變態,是地下莖末端所形成的膨大而不規則的塊狀。其表麵有芽眼,新的馬鈴薯葉芽從芽眼裏長出,又仿佛是我們的日常生活在每天所得出的結果,在陽光下,是那樣寂寞而又鬆弛。

親愛的讀者,我用了一個月的時間抄寫它。在抄寫的過程中,我同時感覺到真誠與虛偽、勇敢與懦弱、正直與無恥等。這些互相矛盾的詞語,是描繪這位手稿主人肖像不可缺少的線條。我無意臧否他的所作所為所思所想(人們臧否曆史人物與藝術作品,必定基於某種有限的審美尺度,而非一種確鑿的真理,故而常失之於輕率),我隻是好奇:它們是如何發生的,又如何共處的?

世界或由悖論構成,或由可能構成,由震動的弦構成。我的好奇也常讓自身困惑。在許多黃昏下雨的時候,望著屋簷外低低掠過的燕子,我有時突然會不能理解那個枯坐於案前敲擊著鍵盤的“自己”——他更應該撐把木柄油傘,在雨中漫步,多呼吸一些負氧離子,多看幾眼身邊經過的紅男綠女。但在另一些時候,我明白:他喜歡敲擊鍵盤,喜歡這樣一個漫長的就像是水滴敲擊著石頭的過程。

敲擊,而不是閱讀,不是寫作,不是詮釋,不是判斷。這個描述“手指與鍵盤之間關係”的詞有純粹之義,仿佛是禪定的法門,手指是木槌,鍵盤是木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