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
久雪初晴,酷寒卻使得長街上的積雪都結成冰,屋簷下的冰柱如狼牙交錯,仿佛正等待著擇人而噬。
可是街上卻沒有人,家家戶戶的門窗都緊緊地關著。密雲低壓,天地間竟似充滿了一種足以凍結一切生命的殺氣。
沒有風,連風都似已被凍死。
童銅山擁著貂裘,坐在長街盡頭的一張虎皮交椅上,麵對著這條死寂的長街,心裏覺得很滿意。
因為他的命令已被徹底執行。
他已將這條長街辟為戰場,不出半個時辰,他就要以西城老杜火燙的血,來洗清這條街上冰冷的積雪。
在那一刻到來之前,若有一個人敢走上這條長街,他就要殺了這個人,若有一隻腳敢踏上這條長街,他就要砍斷這隻腳。
這是他的城市,無論誰都休想在他的地盤上插一腳,西城老杜也休想。
除了衛八太爺外,他絕不許任何人在他麵前,擋住他的路。
數十條青衣勁裝的大漢,束手肅立在他身後。
他身旁卻還擺著兩張同樣的虎皮交椅。一個臉色慘白、滿麵傲氣的年輕人,身上披著件價值千金的紫貂,懶洋洋地靠在左麵一張椅子上,用小指鉤著柄鑲著寶石的烏鞘長劍,不停地甩來甩去。
對他說來,這件事根本就很無聊,很無趣。
因為他要殺的並不是西城老杜這種人,這種人還不配他出手。
右麵的一個人年紀更輕,正在用一柄雪亮的雁翎刀,修自己的指甲。
他顯然盡量想作出從容鎮定的樣子來,但一張長滿了青春痘的臉,卻已因興奮而發紅。
童銅山很了解這年輕人的心情。
他自己第一次被衛八太爺派出來執行任務時,也同樣緊張。
但是他也知道,這年輕人既然能在衛八太爺門下的十三太保中名列十二,手上的一柄雁翎刀,就必定不會令人失望。
衛八太爺門下的十三太保,徒手也沒有令人失望過。
緊閉著的屋子裏,忽然傳出一陣孩子的哭聲,劃破了天地間的寂靜。
哭聲剛響起,就停止,孩子的嘴顯然已被大人們堵住。
一條皮毛已脫落的老狗,夾著尾巴,從牆角的狗洞裏鑽出來,躥過長街。
那臉上長著青春痘的少年,看著這條狗躥到街心,眼睛裏仿佛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左手慢慢地伸入衣襟裏,突又很快地揮出。
刀光一閃,狗已被釘死在街心,恰巧貫穿了它的咽喉,它的血流過雪地時,也同樣是鮮紅的。
童銅山精神一振,脫口而讚,道:“好,十二弟好快的出手。”
這少年顯然也對自己的出手很滿意,傲然道:“童老大既然已傳令下去,無論是人是狗,隻要敢闖到這裏來,我段十二都要他的命。”
童銅山仰麵大笑,道:“有辛四弟和十二郎這樣的少年豪傑在這裏,莫說隻有一個西城老杜,就算有十個,又何足懼?”
辛四卻冷冷道:“隻怕今日還輪不到我來出手。”
他小指上鉤著的長劍突然停止晃動,童銅山的笑聲也突然停頓。
古老而僻靜的長街另一頭,已有一行人很快地走了過來。
一行二十七八個人,全都是黑短襖,紫腳褲,腳上薄底快靴,踏在冰雪上,“沙沙”地發響。
為首的一個人濃眉大眼,滿麵精悍之色,正是西城第一條好漢--“大眼”老杜。
看到了這個人,童銅山的臉立刻繃緊,連毛孔都似已收縮。
一個勁裝佩劍的少年,突然從後麵躥出來,一步躥到他身後,扶劍而立。
隻聽弓弦之聲急響,後麵的數十條青衣大漢,一個個都已弓上弦,刀出鞘,嚴陣以待。
殺氣更濃,除了那一陣陣如刀鋒摩擦的腳步聲外,天地間再也聽不見別的聲音。
眼見對麵這一行人已愈走愈近,誰知就在這時,街道旁一扇窄門突然被推開,十三四個白衣人魚貫走了出來,迎上了西城老杜,其中一個人低聲說了兩句話,西城老杜竟一言不發,原地站住。
這一行白衣人卻向童銅山走了過來,童銅山這才看出他們身上竟隻穿著件白麻單衣,背後背著卷草席,手上提著根短杖,赤足穿著草鞋。
在這種酷寒的天氣裏,這些人看來竟絲毫沒有寒冷畏縮之色,隻不過手腳都已凍得發青,臉也是鐵青的,青中透白的臉上,竟全沒有表情,就像是死人的臉一樣,顯得說不出的詭秘可怕。
走過那死狗旁邊時,其中一人突然俯下身,解下背後的草席,卷起了這條死狗,用本來係草席的長繩捆起,拴在木杖上,再大步追上他的同伴。
段十二的臉色已變了,左手又慢慢地伸入懷裏,似乎又要發刀。
童銅山卻用眼色止住了他,壓低聲音,道:“這些人看來都透著點古怪,我們不如先摸清他們的來意再說。”
段十二冷笑道:“就算他們現在看來有點古怪,變成死人後也不會有什麼古怪了。”
他嘴裏雖這麼說,畢竟還是沒有出手。
童銅山卻又沉聲喚道:“童揚。”
身後那勁裝佩劍的少年,立刻應聲道:“在。”
童銅山道:“等一會兒你先去估量估量他們的武功,一不對就趕緊回來,千萬莫死纏濫鬥。”
童揚的眼睛裏已發出了光,扶劍道:“弟子明白。”
隻見剛才說話的那白衣人一擺手,一行人竟都在一丈外站住。
這人青黲黲的一張馬臉,雙眼狹長,顴骨高聳,一張大嘴不笑的時候都已將咧到耳下,裝束打扮雖然也跟別人完全沒什麼兩樣,但無論是誰都能一眼就可看出,他必定是這些人之間的首領。
童銅山當然也已看出,一雙發亮的眼睛,正盯在這人身上,突然問道:“尊姓大名?”
這人道:“墨白。”
童銅山道:“哪裏來的?”
墨白道:“青城。”
童銅山道:“來幹什麼?”
墨白道:“但望能化幹戈為玉帛。”
童銅山突然縱聲長笑,道:“原來朋友是想來勸架的。”
墨白道:“正是。”
童銅山道:“這場架就憑你也能勸得了嗎?”
墨白臉上還是全無表情,連話都不說了。
童揚早已躍躍欲試,此刻一個箭步躥出去,厲聲道:“要勸架也容易,隻不過先得問問我手中這柄劍答不答應。”
他一反手,“鏘”的一聲,劍已出鞘。
墨白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反而有個最瘦最小的白衣童子走了出來,竟是個十四五歲的孩子。
童揚皺眉道:“你這小鬼來幹什麼?”
白衣童子的臉上居然也是冷冰冰的全無表情,淡淡道:“來問問你的這柄劍答不答應。”
童揚怒道:“就憑你?”
白衣童子道:“你是用劍的,我恰巧也是用劍的。”
童揚突然也縱聲狂笑,道:“好,我就先打發了你再說。”
笑聲中,他掌中的劍已毒蛇般刺出,直刺這白衣童子的心口。
白衣童子雙手一分,竟也從短棍中抽出了柄窄劍。
童揚一招“毒蛇吐信”刺過來,他居然不避不閃,連眼睛都沒有眨一眨。
隻聽“哧”的一聲,童揚手裏的劍,已刺入了他的心口。
鮮血紅花般地飛濺而出時,他手裏的劍,竟也刺出一招“毒蛇吐信”,刺入了童揚的心口。
突然間,所有的動作全部停頓,連呼吸都似已完全停頓。
眨眼間這一戰已結束。
每個人的臉色都變了,幾乎不能相信世上真有這麼樣的人,真有這麼樣的事。
鮮血雨一般落下,霧一般消散。
雪地上已多了點點血花,鮮豔如紅梅。
白衣童子的臉上還是完全沒有表情,隻不過一雙眼睛死魚般凸出,也還是在看著童揚,眼睛裏竟似還帶著極冷酷的譏誚之意。
童揚的臉卻已完全扭曲變形,眼睛裏更充滿了驚訝、憤怒、恐懼。
他死也不信世上竟真的有這種人,這種事。
他死也不相信。
他們竟這樣麵麵相對,站在那裏,突然間,兩個人的眼睛全都變得空洞無神。
然後兩個人竟全都倒了下去。
一個白衣人從後麵慢慢地走出來,解下了背後的草席,抱起了死者的屍體,用係草席的長繩捆住,拴在短杖上,又慢慢地走了回去。
他臉上也仍然冷冰冰地全無表情,就和他的同伴剛才卷起那條死狗時完全一樣。
狂風突起,從遠方吹過來,風中還帶著遠山上的冰碴子。
但童銅山身後的大漢們,卻隻覺得全身在冒汗。
墨白凝視著童銅山,徐徐道:“閣下是否已肯化幹戈為玉帛?”
段十二突然衝出去,厲聲道:“你還得再問問我這柄刀。”
一個白衣人慢慢地從墨白身後走出來,道:“我來問。”
段十二道:“你也是用刀的?”
這白衣人道:“正是。”
他的手一分,果然從短杖中抽出了一柄刀。
段十二這才看出,他們手裏的短杖,有寬有窄,有圓有扁,裏麵藏的兵器顯然都不同。
別人用的若是劍,他們就用劍來對付;別人用的若是刀,他們就也用刀。
段十二冷笑道:“好,你先看這一刀。”
他身形未轉,雁翎刀已帶著勁風,急削這白衣人的左肩。
白衣人居然也不避不閃,掌中刀也同樣以一招“立劈華山”,急削段十二的左肩。
但段十二的武功,卻顯然不是童揚所能比得上的,他招式明明已用老,突然懸崖勒馬,轉身錯步,刀鋒反轉,由八方藏刀式,突然變為倒打金鍾,刀光如匹練般反撩白衣人的胸肋。
誰知白衣人竟也懸崖勒馬,由八方藏刀式,變為倒打金鍾。
他出手雖慢了半招,但段十二若不變招,縱然能將對方立斃刀下,自己也萬萬避不開對方的這一刀。
白衣人不要命,他卻還是要命的。
他一刀削出時,已先防到了這一著,突然清嘯一聲,振臂而起,淩空翻身,揮刀急刺白衣人的左頸。
他這一招以上淩下,占盡先機,白衣人全身都似已在他刀風籠罩下,非但無法變招,連閃避都無法閃避。
可怕的是,他根本也不想閃避。
段十二一刀砍在他左頸上時,他的刀也已刺入了段十二的小腹。
三尺長的刀鋒,竟全都刺了進去,隻剩下一截刀柄。
段十二狂吼一聲,整個人竟像是旗花火箭似的,直躥上兩丈。
鮮血雨點般落下來,一點點全都落在這白衣人身上。
他的一身白衣突然間已被染紅,但臉上卻還是冷冰冰的全無表情,直等段十二人從半空中跌下來,他才倒下去。
對他來說,死,就像是回家一樣,根本就不是件值得畏懼的事。
童銅山臉色已變了,霍然長身而起,厲聲道:“這算是什麼武功?”
墨白淡淡道:“這本就不能算什麼武功。”
童銅山怒道:“這算什麼?”
墨白道:“這隻能算一點教訓。”
童銅山道:“教訓?”
墨白道:“這教訓告訴我們,你若一定要殺別人,別人也同樣能殺你。”
辛四突然冷笑道:“隻怕未必。”
他還是用小指鉤著劍上的絲帶,慢慢地走了出來,劍鞘拖在冰雪上,發出一陣陣刺耳的摩擦聲。
可是他慘白的臉上,卻似已有了光彩,眼睛裏也在發著光,冷冷道:“我若要殺你時,你就休想能殺得了我。”
一個白衣人淡淡道:“隻怕未必。”
四個字說完,他的人已到了辛四麵前,身手顯然比剛才兩人快得多。
辛四道:“未必?”
白衣人道:“無論多辛辣狠毒的劍法,都有人可破的。”
辛四道:“殺人的劍法,就無人能破。”
白衣人道:“有一種人。”
辛四道:“哪種人?”
白衣人道:“不怕死的人。”
辛四道:“你就是不怕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