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十五歲的時候便進了我家家門,做了我父親的第六房小妾。
初進門時,我正在京上處理政務。但聽說排場仍是極隆重的。
我家在揚州也算得上是數一數二的大商賈。我爹是白手興家,至我才不過是第二代。想道光年景時我爹還隻是個篾匠,幾十來年的光景,已爬到總商之位。一代興家對於幾百年曆史的鹽商們來說也算是少年得誌了,免不得鋒芒畢露。
在揚州,納妾時的行儀要從簡。新娘子不能坐轎子、穿紅裙子。主家唯一能做的也不過是下個拜帖邀請四鄰吃酒。但我爹生怕委屈了她似的,寧可違了祖製也要在鬆竹齋擺上三天的酒席宴請賓朋。這事鬧得揚州盡人皆知,路人皆搖頭。“錢家,要敗了”。揚州鹽商不同於西幫票商,雖算不得書香門第,但也家家重儒重禮,我爹這一舉動觸了眾怒。三天的酒席,生意稍有規模的鹽商們一個都沒來。
京師邸報才到揚州,父親就已經開始著手準備接風儀式了。幾家大的商號生怕落下自己,爭著置辦豪禮。僅是淨塵毯就鋪了十五裏。乾隆爺下江南時的行儀也不過如此了。要是乾隆爺蒼天有眼,看到我一個小小的都察院監察禦史竟如此排場,豈不要氣活。
那幾日,就連揚州街麵上玩耍的小童都知道新任的巡鹽禦史就是錢家的大兒子錢恪誠。
酒宴設在了鬆竹齋,何園的對過。何芷舠老先生親自在園子門口迎我。待喝畢了迎客茶才“放”我進鬆竹齋入席。場麵與上個月同在這裏操辦的豪宴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在揚州城裏有商號的幾乎是都來了,就連西幫的票號和徽商的郵局都隨了重禮。
錢家的兒子榮歸故裏,衣錦還鄉,還做了掌管揚州數十萬依靠鹽務活命的子民生死的父母官。這不僅是錢家的榮耀,也是揚州府上千鹽商的榮耀。哪能不大肆慶祝一番。
是夜,鬆竹齋歌舞升平,就連跑堂的小廝臉上都是堆著笑容。幾家大鹽商輪番向我敬酒,生怕怠慢了我這位剛到任的兩淮巡鹽察院署。
我爹也感覺自己找回了被踩在腳下的麵子。樂樂嗬嗬的同各家老爺打著哈哈,但唯獨不敢同和何老先生寒暄。何老先生的性情耿直,要是一言不合當中數落我爹納妾之事今天我爹好容易掙回來的麵子可就又被風刮走了。
就在曲終人散,賓主道別之際,父親才喚她出來。淡紫色薄紗縷衣的下擺在揚州獨有的微風中輕搖慢曳,腳上的一雙內聯升繡花鞋凸顯了幾分大家之氣。她手抱一把琵琶落落大風卻又萬分羞澀地走到眾賓客麵前道了個萬福,待我父親點頭示意,她方才尋了個光處坐下。她距我約有五步,借著洋燈,她的容貌被我一收眼底。確是一位佳人,唇紅齒白。清秀的嫩臉上撲了一層淡粉,約是二八。雖沒有雍貴之氣,但多了幾許難得的清秀。國色天香倒也談不上,又不像是小家碧玉,算是個蕙質蘭心的俏人兒。
那是我第一次聽琵琶,她撥弄的是《十麵埋伏》。一首有萬馬齊喑之勢的古曲在她靈動手指的轉軸撥弦之下竟多了幾絲淒婉。
散場時,我在馬上聽到有幾個人在小聲地議論,“可惜了那雙大腳。”
“是的呀,不然少說也要值個上萬兩。”
“……”
“元美,作何感想?”錢傑的馬在我前邊一點,想必他也聽到了這些人的議論。
他籲慢了馬,與我並騎,像是有感而發。“上萬兩?少爺,您胯下的‘棣風’也不過區區一千二百兩。怡和洋行裏的‘自動車’也不過千五百兩。萬兩雪花銀換一個女婢,真是可笑。少爺,您覺得呢?”
我頓了頓,“庚子年時我在天津和登特吃過一次飯。席間我們談到了義和拳。我當時還不以為然,登特先生卻煞有介事地對我說了一句西洋人的諺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