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一)(1 / 3)

天剛放亮,朱質朱蓋的輅車便行進在大興城的長街上,輅車四周,騎乘高大黑馬的騎手按轡緩行。的的的馬蹄聲和轆轆的車輪聲在清晨寂靜的長街上十分醒耳。當這一行從大興城裏間穿過時,裏間早起的百姓都立住腳張望,久在天子腳下居住,他們都懂得,這輅車是供給王公出行使用,隻是這一行人無論是衣著還是麵目都是陌生的。

“這就是幽州的北平王?”有人小聲讚歎,“氣派不小。”

有人也掩不去羨慕地應和:“那是。聽說幽州一帶,聖人的詔旨可以不理,北平王的將令可不能怠慢。”

那輅車窗上覆著的軟簾正在這時挑開了一角,瞧見這,交頭接耳的人便一驚,都住了口,定睛看時,挑起簾子的卻不是傳說中威風凜凜的北平王,空隙中露出的,隻是張滿是好奇的稚氣麵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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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王,大興真漂亮。”羅成挑起軟簾向外張望了一陣,興致勃勃地開口。

“坐好。”對麵座中背靠板壁閉目養神的北平王隻是低喝一聲。

聽見父親嗬斥,羅成隻得戀戀不舍地放下軟簾坐好,可又按捺不住,瞧瞧父親並不睜眼,就又挪過到了窗邊,挑起簾子,把眼睛湊過去。過不多久“呀”了一聲:“父王,那邊來了輛和我們一模一樣的馬車。”

“哦?是哪位王公的車子?”北平王這一次並沒和他計較,開口問。

羅成“呃”一聲,露出苦惱的神情,這他回答不上來。這時輅車停下,有人在外叩了幾下車壁,隨即少年清朗的聲音在車外響起:“大王,前麵越國公楊素的車駕來了。”

“越公?”北平王這才睜開眼,他看一眼對麵戰戰兢兢偷眼瞄他的兒子,再一聲低喝:“隨我一起出去,見過越公!”

從另一輛輅車上下來的越國公楊素步履稍有蹣跚。在羅成眼裏,這須發斑白、麵上帶著和藹笑容的越公不過是個和氣的、稍有些貴族威嚴的老人,全不似那同著父親一起平定庶人諒謀反的大軍主帥。他端詳了一會老人,很快的,注意力便被在一邊扶著這越國公的青年吸引過去:青年有著一部修飾極好、烏黑發亮的須髯。

“羅藝見過越國公,數月前一別,越公無恙?”北平王羅藝含笑拱手行禮,又向盯著青年發呆的兒子喝令:“還不拜見越國公?!”

聽見父親低喝,羅成急忙收回目光,有些慌張地走到越國公麵前,剛要依言拜下去,就被楊素一把扶住。

“北平王太多禮了,這怎麼使得。”那麵容和藹的老人笑道:

“燕山公行這種大禮,我怎麼當得起?”

“越公是在嘲笑羅藝了。越公是開國元勳、兩朝元老,他是晚輩孩兒,行大禮是應該的。”羅藝同樣笑著回答,而後看向扶著楊素的青年:“這位想必是令郎玄感了?果然將門虎子。”

楊素當即謙遜道:“北平王過獎了。”他看著仰麵看來的羅成,又露出個慈祥笑容,抬手撫mo著孩童頭頂:“要說將門虎子,還得數北平王父子,燕山公是還年幼,長大了,一定又是我大隋北邊的柱石屏障。”他說著忽然咳嗽起來,放開羅成,顫巍巍地伸手進袍袖裏摸索出手巾捂在口上,楊玄感急忙為父親撫背順氣,羅藝連忙問:“越公身體不適?”

“不礙事……”楊素回答了一句,又冒出一串空洞的咳聲,喉中翻上一股微腥,胸口則是一陣疼痛,他有些無奈地輕輕搖了搖頭,目光掃過處,瞧見那北平王府的小世子向旁邊退開幾步,含著手指好奇地看過來。“大人,您是不是……”他正看著,楊玄感擔憂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轉頭看一眼兒子,他擺一擺手,又聽見北平王羅藝也道:“越公可要留意身體。”

“人老了,總是不中用。讓北平王見笑了。”努力調勻呼吸,壓下翻上喉頭的那絲腥氣,楊素將手巾收入掌心,向羅藝拱了拱手,耳中卻收入那小世子的稚嫩童音:“我們還要在這裏站多久?”麵前正要說話的北平王便皺了皺眉。他於是又向那一身華麗裝束的孩童看去,北平王世子漂亮的小小麵孔上出現驚慌的表情,捏著身邊人戎服的衣袖,向那身著驍騎尉服色的少年身後挨去。

“看來小公爺等急了,你我別讓聖人也等急了,這就各自登車吧。”稍許留意了一下那少年驍騎尉,楊素道。與羅藝拱手作辭之後,他由楊玄感扶著上了自己的輅車,合上車門的最後一刻,瞧見羅藝正滿麵怒容地向兒子瞪去,小世子早已到了那少年驍騎尉的身後,一雙小手緊緊扯住少年腰間的鞢躞帶,看著,他不禁露出個微笑。

“大人笑什麼?”見到這個若有所思的微笑,扶著父親在輅車內坐好後,楊玄感便低聲問,過一刻,又道:“大人當真還要進宮伴駕,不需歇息?”

“我已說過,不礙事。”楊素從一邊的小案上端起杯茶水,向口邊送去,忽然又微笑了,楊玄感移身靠近時聽他道:“那小世子倒是十分可愛。”

“是……”楊玄感點一點頭,隨即有些困惑地向父親看去,楊素卻放下杯,靠在背後軟墊上閉目養神,不再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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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輛華美輅車沿著朱雀大街並排向宮城徐徐行去,紅日也緩緩升上天空,大興城內漸漸熱鬧起來,雖然,那些平民不敢接近輅車,聲音卻是任什麼也攔擋不住的,那些如歌唱般抑揚的叫賣聲和真正的歌吹聲便透過窗上低垂的軟簾,傳入了輅車內。

羅成卻不敢再向車窗挪去。楊素登車之後,父親的憤怒目光令他一想起便渾身發抖,他知曉,如若不是在京城,父親的手掌隻怕已經直接招呼上來了。想及每一次犯錯後父親毫不留情的懲處,他又是一顫,忍不住偷偷向對麵看去,不久前還麵色鐵青的父親合眼靠在板壁上,麵上已看不出方才的怒氣。興許這次的錯犯得不是太大。他懷著一絲僥幸地想,同時卻又看見父親皺起了眉頭,就再一次恐懼起來。

羅藝自登車後又靠在板壁上閉目思慮,方才和楊素的一場會麵令他的心緒更是起伏不寧。文皇帝廢太子楊勇改立晉王時便有議論紛紛,關於文皇帝駕崩一事,也有許多於新皇不利的說法,庶人諒因此起兵謀反,事敗後竟有二十餘萬家或殺或徒,一時天下震動,以他看來,當今天子確實手段狠毒。文皇帝崩前已有心削弱幽州勢力,若在早年間,他當然毫無畏懼,可如今大隋江山穩固,單囤在大興、洛陽附近的錢糧就足夠天下支用十餘年,精兵強將也已非幽州的銳鋒軍能抵擋的,*也被長孫晟等人的離間法折騰得夠了。當今天子未必沒有收取幽州柄權的心思,此次陛見或許不會明言,但話語中帶出此意,佯裝不曉必定不行,可若是答應心內不願,若是不應,新皇登基心氣正盛,也會得罪,這一次覲見不知道要耗去多少精神。雖說和楊素聯兵剿滅了庶人諒,卻不知這份功勞在天子眼中值得多少,庶人諒曾遣人來說己一同謀反的事,也不知是否當真隱秘無人知曉,而楊素張衡這些天子登基的功臣,也不知道究竟肯替自己美言多少。終究也上了年紀,他來回想著,就有些頭疼,微微皺了皺眉,轉又想到方才兒子的那句抱怨言語,雖然知道楊素未必會因這話如何,卻仍忍不住再度惱火起來,睜眼向對麵看去,瞧見對麵羅成一副可憐兮兮雙眼噙淚的模樣,更加惱怒,張口便喝:“你有甚好哭的!男兒有淚不輕彈,我怎會養出你這樣的兒子!”正還要罵,輅車微微一震,已停了下來,車外,先前那個少年驍騎尉又道:“大王,已到承天門。”聽見這句話,羅藝才暫時收住叱聲,又怒視一眼對麵羅成,喝令他擦幹眼淚,才帶他下輅車,朝前方宮城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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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興宮宏偉壯麗,當日修築時,數十位巧匠殫思竭慮,方才繪出煌煌大隋皇宮的藍圖,羅成見到承天門便發了回愣,進到宮城內,更是眼花繚亂目不暇接,幽州城的北平王府在他看來已經十分了不得,其實及不上這裏十之一二。王公文武們身著的華麗朝服也令他目迷五色,那些人或高或矮,或胖或瘦,或老或少,縱有的麵貌不佳,也都氣度不凡。他忘記了不久前的傷心,大睜著雙眼,一瞬也不願瞬地向那宮室陳設人物衣冠看過去,隻恨不能將這些一時全收入眼中,羅藝卻不時令他向人行禮,行完禮後,長者們於一處寒暄,有時又會叫過他,嗬嗬笑著或是撫mo頭頂,或是問兩句話,他留神聽了幾句父親和餘人的對話,憑著孩童的直覺,他覺得這些話中或多或少的,藏著些別的意思,試著想想,卻不明白,再聽兩句,又被人喚去稱讚一回“聰穎乖巧”,而後羅藝再遜謝一番,反回去誇獎對方兒郎,“哪裏哪裏”的聲音來來回回,他夾在中間一時半會走不出去,就有一些心煩,但已有前車之鑒,隻好忍耐。直到聖人駕到,這邊的人聲方才沉寂下去。

聖人在正殿接受百官朝覲。朝覲時聖人身著十二章袞服,帝冕上十二掛玉珠垂在麵前,禦座前,幾隻塗金香爐鏤空爐蓋中冒出縷縷香煙,合著禦座後金碧輝煌的孔雀翬扇和金龍屏風的光華,讓下方的王公文武們看不清聖天子的龍顏。羅成隨著父親行完大禮,有些好奇地乍著膽子抬頭向禦座的方向望去一眼,嫋嫋香煙背後,熠熠金光中的男人高大威嚴仿佛天神降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