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的揚州城煙雨連綿不斷,雨水沿著黑瓦低簷落入沿街的溪裏,溪邊的青石路漸漸爬上了苔蘚,溪水湍急,水流急促地衝刷著石壁。
一輛四周鏤雕纏枝寶相花紋的馬車轉入一條寬敞卻靜謐的道路,車前生了紅鏽的銅鈴伴隨著溪水叮咚之聲,竟有了些戛玉敲冰之感。
銅鈴聲響了一路,隨後在一處平平無奇的宅院門前逐漸停息。
門口兩個拿著紫檀木八角紗燈的小廝立時上前,躬身見禮。
“見過小姐。”
駕車的侍女下了車站在一旁等了一會兒不見車內響動,遂朝小廝擺了手,示意他們退下。
待小廝退入門內不遠處,侍女上前輕手掀起車簾。
“主子,咱們到蔣宅了。”
說完撐開一柄素色疊骨八角桐油皮棉紙直柄油傘微微傾向馬車。
倪姷隻是闔眼假寐,方才更隻是累得不想開口,此時睜開雙眼,眼底已是一片清明。
“嗯。”
她淡淡應了一聲,隨後起身拿起傘自己跳下了馬車,手腕上的銅鈴一陣響動。
“白降,把車裏的箱籠都拿到外祖父書齋處。”
白降頷首應是。
再次抬頭隻能瞧見在小廝昏黃紗燈下映照出的遠去身影,還有那隨著她一起走遠的銅鈴聲。
小廝快步跟著走了一段,走得滿頭大汗都隻能堪堪跟上倪姷的腳步,不遠處的侍女瞧見走近之人連忙上前照亮倪姷身前的雨花鵝卵石路。
兩個小廝躬身退下,瞧著人走遠才敢悠悠呼出一口濁氣,抬手抹了一把汗,私下裏卻也不敢多說一句。
穿過一段掛著攏簾的曲徑回廊,倪姷來到一處燈火通明的書齋,門口小廝躬身見禮。
“見過小姐。”
倪姷點了頭把油紙傘遞到他們手裏,隨後抬步進入了書齋。
“姩姩(niàn)回來了。”
瞧見倪姷進屋,一還曆之年的老者坐在紫檀條案之後笑意盈盈地看向她,台幾上的丹青爍景,淡雅而幽遠。
每一次聽到這個乳名,倪姷總有一種自己很是嬌弱的感覺。
帶著笑意,上前福身,“外祖父。”
坐在一旁的年輕男子也笑著起身朝她時揖一禮,“表妹。”
倪姷衝他隨意擺擺手,便先行在外祖父麵前落了座。
蔣凡驚被她這種無禮行為噎習慣了,隻無奈搖頭隨後坐在一旁等著她先行開口。
摘了手上的銅鈴剜釧放在條案上,倪姷才開口,“外祖父,圊州倪家來信了,下月孫女便得啟程前往圊州。”
兩人聽完這話,麵色皆是一沉。
“怎的這麼快?你還是決定要走做妾這條路嗎?”
蔣老太爺眼瞧著外孫女籌謀這麼多年,她雖是沒有點破,可是自己活了這麼多年哪能猜不到她到底想幹什麼?
景運二十一年始,年僅七歲的外孫女好似一夜之間長大,外孫女自幼聰慧,帶著兩歲幼弟來到揚州之後,更是如變了個人一般.....說是雕心雁爪也不為過。
那一年當今陛下禦駕親征與南靖開戰,險勝之後帶著大軍班師回朝,隻因在圊州城內瞧見遊俠腰間懸劍,隨手一指,便命大軍圍剿了所有江湖門派。
那是距景運十二年之後的第二次圍剿了。
而這兩次圍剿,僅僅隻是因為朝昌帝不允許有那些武功高深莫測,且難掌控卻又能威脅到自身安危之人存在。
而家裏人隻是到門派送貨,也被大軍斬殺殆盡。
當時還有幾個倪家管事小廝,因著調貨所以去得晚了一步,遂活了下來,他們瞧見那滿地的屍體,大驚之下急匆匆去官府報案,也隻得了一句嘲諷譏笑,‘告?告誰?’
加上屬下,管事,倪家蔣家沒了整整一百三十八條人命。
更不論說,那些避世多年,江湖之中的數萬人。而這些人命,隻是上頭那人隨手一指的事。
這麼多人小心謹慎的活著,卻還是失了父母兒女親人。
區區商賈、江湖中人之性命,在那人眼裏,隻是草芥。
外孫女以穩住倪家產業,再每年交回一個產業為條件,與倪家換得帶著幼弟投奔蔣家。
到了揚州之後,七歲外孫女下的第一條命令便是把從前女婿身邊得了十分信任的趙士以極慢的速度五馬分屍,趙士死得無比痛苦。
那趙士早已和倪家二房勾結著投了皇家,如此一來那些士兵才能絲毫不差地找到那些避世多年的江湖門派。
趙士的小廝李武被他扣了媳婦兒子威脅著,卻還是念著女婿恩情朝孫女告發此事。
孫女小小年紀便能隱忍一路,到揚州得了人手救下李武媳婦和兒子後,才下令殺了趙士。
女兒女婿沒了的那天,是冬至,姩姩的七歲生辰。
原本在家中歡喜等待父母歸家帶回生辰禮的姩姩,最終隻等到了父母離世的消息。
原本可以在父母的庇護下無憂無慮過完一生的姩姩,卻乍然之間沒了疼愛自己的父母,還不得不想方設法在那些老家夥手裏穩住自家產業為幼弟遮風擋雨,其中辛酸困苦可想而知,她怎能不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