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唐朝的天空 (1 / 3)

這應該是上個世紀70年代,或者還要早一點,兩位國外學者談起中國的事了。

日本創作學會的會長池田大作,在一次聚會上,與英國的曆史學家湯因比興致勃勃地談起了華夏文明。這位日本作家、政治和宗教活動家,忽發奇想,問這位專門研究東、西方文明發展、交流、碰撞、互動的英國學者:“閣下如此傾情古老的神州大地,假如給你一次機會,你願意生活在中國這五千年漫長曆史中的哪個朝代?”

“湯因比略略思索了一下,回答說要是出現這種可能性的話,我會選擇唐代。”

“那麼——”池田大作試探地問,“你首選的居住之地,必定是長安了。”

中世紀的長安,作為唐朝的首都,幅員廣闊,人口稠密,商業發達,文化鼎盛,是公元9世紀前全球頂尖級的都市,堪與古羅馬帝國的大羅馬地區媲美。現在的省會西安,不過是在原來皇城及部分宮殿基礎上,建起來的小而又小之的新城,與當年龐大的長安相比,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在今天的西安,仰望蒼穹,很難想像當年那近一百平方公裏的唐朝都城天空,該是何等的氣勢。

1924年,魯迅到西安去了一趟,就是為了這個天空。他一直有個長篇小說的寫作計劃,主人公是楊貴妃,因此,他來到故事發生的背景地,無非實地考察一下,尋找一點感覺。這種做法,在當今先鋒才子眼中,自然是老派作家的迂腐行為了,會對其大搖其頭,麵露鄙夷之色的。

至於當下聲色犬馬的作家,天空已非很主要的描寫對象。如果一部作品翻到第10頁,男女主人公居然還沒脫掉褲子和裙子的話,這位作家肯定是比較保守主義的了。所以,他得趕緊把作品中的他和她,攆到房間裏去,房間裏是沒有天空的;再把這個他和她,按倒在床上,床上就更沒有天空了。試想,當這位作家眼中的灼灼淫光,聚焦於臍下三寸的時候,你強求他去關注什麼鳥天空,不是遭挨罵嗎?因為,在他們看來,為寫小說而風塵仆仆地跑去看西安的什麼天空,是很傻B的事情。不就是把李隆基搞得五迷三倒的那娘們嗎?要是擅寫褲襠文學的作家,特別是女作家手裏來寫,買幾張毛片,插入DVD,葷的素的就全有了,準能寫出一部令人噴血的色情小說,用不著那麼費事。

“唐朝的天空”這個說法,是魯迅30年代致日本友人山本初枝的信中提出來的。他說:“五六年前我為了寫關於唐朝的小說,去過長安。到那裏一看,想不到連天空都不像唐朝的天空,費盡心機用幻想描繪出的計劃完全被打破了,至今一個字也未能寫出。原來還是憑書本來摹想的好。”

生活之樹,有時也不常綠。不看倒好,一看,結果卻是大失所望。

此長安已非彼長安了,在唐以前,這裏曾是西周、秦、西漢、前趙、前秦、後秦、西魏、北周、隋,其中還包括黃巢的大齊,十一朝定為國都的城市,時間長達千年之久。但到唐代末年,有一個比黃巢更殘忍的朱全忠,“毀長安宮室百司及民間廬舍,取其材,浮渭沿河而下,長安自此遂丘墟矣”(《資治通鑒·唐紀八十》)。經過這次徹底破壞以後,如劉禹錫詩雲,“金陵王氣黯然收”,長安風水盡矣!嗣後,除了李自成的短命大順,沒有一個打天下坐江山者,有在這裏建都立國,作長治久安之計。所以,魯迅以為來到這個以羊肉泡饃和秦腔聞名的西安,能夠看到大唐鼎盛時期的天空,那自然要徒勞往返的了。

魯迅此次訪陝,看過秦腔,買過拓片,有沒有吃過羊肉泡饃不得而知。但這些離唐朝太遠的事物,大概無助於他的創作,於是,那部長篇小說《楊貴妃》,遂胎死腹中,成為現代文學之憾。

不過,唐朝終究是偉大的唐朝,英國的湯因比,如果讓他再活一次,竟舍棄倫敦而就長安。從來不作長篇小說的魯迅,卻要為唐朝的楊貴妃立傳,還破天荒地跑到西安去尋找唐朝天空。我一直忖度,應該不能以今天基本貧瘠的西部狀況,來考量兩位智者對於那個偉大朝代的認知,從而覺得他們的想法,屬於“匪夷所思”之類。看來,這個朝代,這座城市,不僅在中國曆史,甚至在全人類曆史上,也有著難以磨滅的影響。

“在中世紀,自河洛地區,關中地區,以及長安而西,越河西走廊,一直到西域三十六國,由絲綢之路貫穿起來的廣袤地區,由漢至唐,數百年間,中土與邊陲,域外與更遠的國族之間,雖然,沒斷了沙場廝殺、兵戎相見、枕戈汗馬、狼煙鳴鏑。即使到了隋末唐興的公元7世紀,李世民開始他的貞觀之治的時候,據錢穆《國史大綱》自隋大業七年至唐貞觀二年,前後十八年,群雄紛起者至百三十餘人,擁眾十五萬以上者,多達五十餘,民間殘破已極。”但是,應該看到,冷兵器時代的戰爭,無論怎樣鐵蹄千裏,怎樣傾國來犯,其實,倒是某種意義上的“綠色”戰爭,相當程度上的“環保”戰爭,對於人類居住環境的危害,不是那麼嚴重。甚至不如現在一個縣城裏的小化肥、小造紙、小化工,更能糟蹋地球呢!古人打完仗,拍拍屁股,回家繼續種莊稼,所以,地照樣綠,水照樣清,空氣照樣清新,天空照樣明亮。

中古時期,由於森林的蓄積、植被的完整、水土的保持、雪山的化融、河川湖泊的蒸發和補給都還處於正常狀態之中,因此,曆經戰亂的古都,由於“八水繞長安”的大氣環境,能夠保持鬱鬱蔥蔥、空氣濕潤、林木蒼翠、鳥語花香的氛圍。所以,才有可能出現王維《送元二使安西》的詩中前兩句,“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的場景。

雖然,詩的後兩句“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似乎有點悲涼,那也隻是我們讀者的感受,但當事人就未必了。實際上,元二出了陽關,到了“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使至塞上》),“暮雲空磧時驅馬,秋日平原好射雕”(《塞上曲》)的安西,即今之新疆庫車。別看氣候幹旱,人煙稀少,沙塵肆虐,烈日炙烤,那也是另有引人向往的一個去處。

第一,當時的漢民族,還不那麼深受禮教的束縛,敢於向往自由,能夠追求率性,比後來的中國人要敢愛敢恨一些;第二,當時的少數民族,尚武少文,性腺發達,則更為放蕩放肆,感情強烈。來自長安的元二先生,會在那弦歌嘈雜、觥籌交錯、燈紅酒綠、舄履雜遝的帳篷中、毳屋裏,生出“獨在異鄉為異客”的感覺麼?光那些大阪城的姑娘,就夠他眼睛忙不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