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茗餘瑣記 (2 / 3)

不過,說實在的,我對這種花非花、茶非茶的香片,不是十分熱衷。我更喜愛喝閩北的武夷岩茶,閩南的安溪鐵觀音,台灣的洞頂烏龍,粵東的鳳凰單樅。記得有一年坐長途大巴,行駛在閩粵交界處的山區公路上,路況不佳、顛簸困頓、饑渴難忍,加之烈日當頭、驕陽似火、酷熱難熬,眾人遂要求在路旁的小鎮歇腳。就在熱得不可開交的那一刻,一小盅燙得不可開交的功夫茶,澆入喉間,頓覺暑熱全消,心曠神怡,如蘇東坡詩中所寫“兩腋清風起,我欲上蓬萊”那樣,竟有飄飄欲仙之感。

古人喝茶,是要煮的,現代人喝茶,通常都是衝泡。古人煮茶,還要放進別的什麼東西的,也許花茶是更古老的一種喝法呢?“昨日東風吹枳花,酒醒春曉一甌茶”,唐人李郢這首《酬友人暮春寄枳花茶》詩,或可一證。但是,要想喝到茶的全自然品味,當數綠茶,因為它最接近原生態。其實,能喝到杭州龍井,蘇州碧螺春,或者陽羨、婺源這些有名氣的綠茶,自是口福不淺。其實,“天涯何處無芳草”,有一年,在皖南黃山腳下,逛徽式古建築村落,走得累了,在一農家院落裏大影壁下歇涼,自然要討口水喝。主人頗知趣,忙汲井水,著小妮子燒開,抓兩把新茶,投入碩大的茶壺中。連連說無好茶招待,但斟上來一盞盞新綠,同樣也喝得齒頰生香,餘甘不盡。其實,得自然,得本色,得野趣,便是佳茗。有茶助興,便雌黃文壇,嘲笑眾生,海闊天空,心馳神往起來。

茶,能醉人,我想,那一天,我是醉茶了。

蘇軾詩雲戲作小詩君莫笑,從來佳茗似佳人。

如果允許說兩句醉話,綠茶似童稚少女,紅茶似成熟少婦,烏龍似介乎兩者之間的鄰家女孩,更嫵媚可愛些。那麼,北京人鍾愛的花茶呢?就是打扮得過頭,甚至有點張狂的女郎,倒遮住了本來的應該是率真的美。

然而,茶是好東西,在人的一生中,它或許是可能陪伴到你最後的朋友。

一般而言,抽煙,是二十、三十歲時的風頭,駕二郎腿,噴雲吐霧,含淡巴菰,快活神仙;喝酒,是四十、五十歲時的應酬,杯盞碰撞,酒淺情深,觥籌交錯,你我不分;可到了六十、七十歲以後,醫生會諄諄勸你戒煙,家人會苦苦求你禁酒,到了與煙告別、與酒分手之後,百無聊賴之際,口幹舌燥之時,恐怕隻有茶,陪你度過夕陽西下的餘生。

我在劇團呆過,團裏的那些老藝人,都是老北京,都是花茶愛好者,一上班,先到開水房排隊沏茶。然後你就聽吧,他們喝起茶來,所發出吃麵條的吸溜之聲,此起彼伏,壓倒了政治學習讀報紙社論的聲音。由於他們茶葉的消耗量大,所費不貲,所以,他們都喝那種不是很貴的花茶。如果說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茶在末尾,對老藝人來講,這最後一位的茶,卻是第一位的需求。

舊時,京劇演員在台上唱著唱著,跟班會送上去一盞茶,戲停下來,讓他潤潤嗓子,這叫“飲場”,藝人離不開茶的程度,可想而知。我在的那個劇團,說唱曲藝的,通常都攜有一個半公升大小的搪瓷茶缸,茶缸上掛著的茶鏽,至少有好幾微米厚,足以說明其茶齡之悠久。他們從做徒弟時捧這個茶缸,捧到當師傅,捧到退休養老,捧到賦閑曬太陽,看樣子,一直要捧到生命的最後一刻,才會撒手。

人之一生,說起來,是一個加和減的過程,先是力口,加到一定年齡段以後,就開始減了,最後減到一無所有為止。每個人都會遇上這樣一個漸漸淡出的局麵:煙,會離你而去,酒,會離你而去,甚至老婆、情人、朋友、相好,都有可能離你而去,隻有這一盞茶,不會把你拋棄。

茶好,好在有不囂張生事、不惹人討厭、平平和和、清清淡淡的風格,好在有溫厚宜人、隨遇而安、怡情悅性而又矜持自愛的品德。在外國人的眼裏,茶和中國是同義詞,你懂得了茶,也就懂得了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