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春雷乍響(1 / 3)

亂、亂、亂嗬──

開春,鄱陽湖上拂來陣陣香風,家花野花一般兒綻放,恰是蝶舞蜂擁的忙碌時分,即便亂,也該亂得暢意、亂中有序、亂花拂過秋千去。

可今年九江上的各家學堂卻忙得像踢蹴踘兒似的,為著一個新人學的小小姑娘亂得人仰馬翻,把小小姑娘當成燙手山芋,這邊推將過來,那端又頂將過去──

“師傅師傅,為什麼人之初就該性本善呢?真的是這樣嗎?是嗎是嗎?!可您又不是誰肚裏的蟲子,我家雲姨常說人心隔肚皮哩,啥兒也瞧不見,我的意思是說……誰也不是誰肚子裏的蟲子呀,為什麼知道人家一出生就定是好心腸的人呢?”

乍見之下,隻有一個“圓”字足以形容。

並非這小小姑娘生得胖腫,而是她有張蘋果般的圓臉,下巴圓潤、小嘴圓潤,連鼻頭也圓圓潤潤的。說話時,清亮黝黑的眼瞳圓溜溜地打轉著,嫩呼呼的兩頰泛著健康的紅顏色,教人指尖發癢,極想伸去掐個過癮。

“如果剛出生的娃娃都是好孩子的話,那我是不是在很小很小的時候就變壞了?因為我家三姊說我打小就是顆小煞星,還是金光閃閃、銳氣千條的那一種。唔……也不知道為什麼呀,常常玩著玩著,就把咱們家練武場子的圍牆給推倒了,光是去年就修了六、七回,那些修牆的師傅還說,往後都要給四海鑣局打折扣,嗬嗬,這算不算是下幸中的大幸?”

呃……

“師傅師傅,咱們家六姊妹脾性全然不同耶,可都來這兒聽您講課,嗬嗬嗬,今天阿紫和阿男默書得了滿點,我也得了滿點,大家都得了滿點,那應該是‘性相遠、習相近’,為什麼書裏頭說相反了?偏要‘性相近、習相遠’?為什麼師傅?為什麼?為什麼?我不明白。”

唔……

“師傅師傅,孟母為什麼這麼喜歡搬家呢?她就這麼討厭她的鄰居嗎?我阿爹說行行出狀元,職業不分貴賤的。這個孟軻真可憐,說不定他真有天分當個哭墓的或是殺豬宰牛的,嗬,若能練到‘菜刀殺牛’裏的招式,也堪稱天下第一,為什麼有第一不當,偏去當什麼第二名的聖人呢?唉唉……真不明白。

“什麼?!師傅不知道‘菜刀殺牛’的故事嗎?嗬嗬,那是我家阿爹告訴我的,從前從前有一個人,他很厲害喔,用菜刀殺牛就像跳舞一般好看,可以閉著眼隻憑感覺,沒兩下就把牛皮、牛骨和牛肉分得俐落幹淨。嗬嗬……沒想到我也可以教師傅您耶。”

咳……

“師傅師傅,我不喜歡這一段,這個竇燕山怎麼比得上我家阿爹?他才養了五個兒子就出名,我阿爹養了六個閨女兒,六個耶!為什麼不能改成‘竇大海,有義方,教六女,名俱揚’?師傅,您說成不成?嗬嗬,呃……師傅,您怎麼啦?為什麼不說話?是不是痰梗在喉頭裏出不來?別怕別急,我幫您拍背,一下子就順暢了。”

嘔……

好個一掌拍下,順暢是順暢了,老師傅把痰咳將出來,還連帶吐出一口血,身子骨禁不住折騰,如今還在榻上安養將息。

這消息一傳十、十傳百,添油加醋鬧得眾人皆知,才使得九江各家學堂嚴陣以待、人人自危。

唉……無奈複無奈,瞧這小小姑娘的模樣多麼天真可愛,假若──她不那麼嗯……好動,也不那麼嗯……好問的話,所有的問題將不成問題。

苦惱啊……

好生苦惱嗬……

四海竇家怎會出現如此“奇葩”?!

“阿爹,鑣局的大小鑣師都說啦,百無一用是書生,我不做書生,我要做武生,我已經有一個教武的師傅了,往後我會專心練武,再過幾年,阿寶也能像大姊那樣跟著阿爹走鑣子,上不上學堂無所謂的。”

小姑娘軟嫩的手被一隻厚實又粗糙的大掌包住,她跟著阿爹的步伐邁進,圓臉仰得高高的,想將那張蓄滿落腮胡的臉看清。

“不行!”低吼一聲,落腮胡像刺蝟身上的毛僵硬起來。“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知義。一定要讀,非讀不可。”

“唔……”她是金、是寶,又不是玉。胡亂想著,抿住兩片唇,仍被動地跟上爹爹的步伐。

父女倆出了九江大街,拐進一條暗巷裏,兩旁皆為高牆,路是愈走愈偏僻。

不久,終於豁然開朗,一塊跟自家練武場差不多寬廣的院子,落落大方地展現在眼前,開放式的廳堂十分樸素,站在低矮的竹籬外,已將廳堂中的情景瞧得分明

裏頭,約莫十來名的孩童全正襟危坐,有模有樣地練習書道。

這頭,一大一小正要跨進院落裏,小姑娘忽地扯了扯阿爹的大掌,再次揚起蘋果般的臉蛋。

“阿爹,如果這裏的師傅也不願意收金寶兒入學,那金寶兒就在家裏讀書,好不好?雲姨可以教我呀,還有大姊、二姊、三姊、阿紫和阿男,她們都會教我的,阿爹不要擔心嗬,阿娘在天上會保佑金寶兒的,金寶兒好聰明好聰明,聰明得不得

了,絕對不輸給上過學堂的他們。”說到這兒,她圓胖的手指著那些正在習字的孩子們,童音稚軟:“嗬嗬嗬,阿爹笑一笑,不要擔心,好不好?”

頓下腳步,竇大海垂首望著閨女兒笑燦燦的圓潤臉容,聽見她安慰的言語,碩大的心靈仿佛酸駿地流過什麼,嗚……瞧他們家的阿寶多貼心、多善解人意、多麼地可人意兒,嗚嗚……阿寶阿寶,他的乖寶,心肝兒寶。

眨掉虎目中的霧氣,他落腮胡裏的厚唇顫了顫,好不容易才穩住聲調──

“阿爹才不擔心,咱兒放一百二十個心哩,真他媽的!反正……反正要是誰再敢不讓你入學,阿爹就把誰家的學堂夷為平地。”還道什麼“孔孟之道”、“有教無類”?!屁話!

“嗬嗬嗬,對!真他媽的!”

頭一甩,她學著罵了句粗話,響亮亮的,痛快得不得了,裏邊的孩童好似聽見了,有好幾個都抬起頭往這兒張望。

此時,一名素衫男子出現在門邊,他迎將出來,步伐極輕,似乎一眨眼就跨過了寬敞的院子來到麵前。

對竇金寶兒而言,宛若瞧見一團白光。

這樣的感覺好生奇異。

她明明知道男子已近在咫尺,素衫輕飄飄的顯得有些單薄,但那張臉……

她仰高下巴、眯起眼努力想看個清楚,可他的五官還是模模糊糊的,好像他們之間隔著掛在雲姨床榻兩旁的薄紗帷幔,隻瞧得見隱約的輪廓……此時,那輪廓開口說話了──

“身教重於言教,孩子麵前,竇爺在言語上實該留意。”

呼──

一陣春風如沐,通體舒暢,那聲音似有安撫的作用,直覺是個好心腸的人呢。偏著頭,竇金寶衝著那輪廓咧嘴笑開了。

“噢?你已經知道咱兒是誰啦?!”竇大海驚奇地揚眉,跟著略帶遲疑又問:“請問閣下便是永春師傅嗎?”

男子笑了,素袖一揖。“在下年永春。”道完,他垂下目光,靜靜打量著小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