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百年來,湖南人被神化了。這害到中國人,也害苦了湖南人。
一地之人,要上神壇,得靠實力,但實力之外,最離開不了,是一班人抬轎子吹喇叭。實踐證明,人類目前尚無能力做到扛起轎子自抬自坐,但可以實現自己幫自己吹喇叭。而積五千年文明之心理,集體無意識地造成一個事實:在中國最無用且最可能導致適得其反、搬起石頭砸自家腳的事,乃是自吹自擂,要換了外地人來吹,效果才截然兩樣。
錢鍾書學問精明通透,他幫湖南人喇叭吹得最響,且效果明顯。生於江蘇無錫縣,作為曾專門擔任過《***選集》英文版翻譯小組成員,他這樣抬湖南人:“中國有三個半人,兩廣人算一個,浙江人算一個,湖南人算一個,山東人算半個,而湖南人的影響似乎更深遠一些。”
此話一出,天下驚懼。
湖南人一直中國第一,是大國的門麵嗎?這不屬於事實。唐朝之前,中原文化勢大力沉,湖湘文化體小力單,楚地人物雖有屈原、賈誼、蔡倫,但讀書中進士做大員,還是唐朝中期以後的事。其後也無力扛中國的起色,宋朝周敦頤、明朝王船山,都是“一山孤立楚江邊”。湖南人真正形成浩蕩的人才群落,托起中國,運籌天下,也隻是曾國藩出現後才有的事。
從曾國藩到今天,兩百年來,湖南人先有“無湘不成軍”,再有“若道中華國果亡,除非湖南人盡死”,然後有“一部中國近代史,半部由湘人寫就”,這道的全是實情了。當然一部中國現代史,已沒人再去總結,否則還有“全部由湘人寫就”的發現。
一班人馬,抬轎子的抬轎子,吹喇叭的吹喇叭,湖南人被直接抬上了珠穆朗瑪峰,所謂高處不勝寒,神話至此,終於登峰造極。
二
捧得越高,摔得越重。這是湖南人***後來常說的一句話。或許他那時已經預感到,被捧上神壇容易,再要走下神壇就難。
如果中國真有神壇,而且還生產過神壇文化,那麼第一個坐上神壇的是孔子,第一家神壇文化,乃是齊魯文化。人們常常看到,從春秋至今兩千五百年,孔子有事被人抬到祭祀屋裏拜,無事就被人放到火上去烤。從“天地君親師”位,到康有為作《孔子改製考》,到“批林批孔”,聖人孔子既跪痛了別人的膝蓋,自己渾身上下也常常被烤得不亦樂乎。
湖南沒有產生孔子,不是偶然,率因湖南土卑地遠,從來不產專坐壇上的神,湖湘文化也不可一日被奉作神壇文化。這其中藏著的根本秘密,在於湖南曆史起步於蠻荒,是一塊流放土地,斯地積累數千年的文化,無一不紮根在草叢裏,不生長在民間的土壤裏。草根的山野氣息,民間的淳樸味道,自然地道,一直溶在湖湘人的血裏,成為湖湘文化的性格基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