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哲學作為嚴格科學
胡塞爾由數學轉向哲學是有其深層的倫理動機的,這就是他對於人類文化的建設所稟賦的責任感和使命感。他說:“由於聽了(布倫塔諾)的課程,才使我獲得一種確認,即哲學也是一個嚴肅工作的領域,哲學也能夠以最嚴格科學的精神去研究,因此應該這樣去研究。這種確信使我鼓起勇氣選擇哲學為終身的事業。”〔德〕胡塞爾:《回憶弗蘭茨·布倫塔諾》在胡塞爾看來,哲學家是“人類的執政官”,他們通過檢驗我們受到威脅的文明的基礎,為重建人性作準備。作為一個哲學家,胡塞爾非常清醒地意識到自己在人類文明史上的責任和使命,在《歐洲科學的危機和先驗現象學》中他寫道:
作為一個哲學家,在我們的內在的個人的工作中的這種對我們自己的真正的存有所負的完全個人的責任中,同時也承擔著對整個人類的真正的存有的責任。人類真正的存有是追求理想目標,從根本上說,它隻有通過哲學,--通過我們,如果嚴格地說我們還是哲學家的話,才能被實現。
胡塞爾作為哲學家的目標、理想就是使哲學成為嚴格的科學。當然,這種要求並非從胡塞爾才開始的,曆史地看,“自最初的開端起,哲學便要求成為嚴格的科學,而且是這樣的一門科學,它可以滿足最高的理論需求,並且在倫理-宗教方麵可以使一種受純粹理性規範支配的生活成為可能”但是,按照胡塞爾的看法,哲學在其發展的任何一個曆史時期都沒有達到這個目的,與嚴格的自然科學和精神科學相比,哲學本身缺乏嚴格科學的特征。這首先表現在哲學問題的真正意義沒有得到科學的澄清,其次它根本就不具有任何學說係統,在這裏充斥的是個人的信念、學派的見解和立場,以及相互之間的爭議。如果說其他經驗科學還是一門未完善的科學,那麼哲學連這種不完善性都不具備。麵對哲學的此種現狀,胡塞爾得出結論說:“我並不是說,哲學是一門未完善的科學,而是就幹脆說,哲學還不是一門科學,它作為科學尚未開始。”
為什麼要使哲學成為一門嚴格的科學?從根本上來說,這涉及對哲學本質的認識,在胡塞爾看來,“哲學本質上是一門關於真正開端、關於起源、關於萬物之本的科學”它的目的在於獲得純粹和絕對的知識、絕對的真理,以便在實踐生活中為人類提供純粹理性的規範。從與其他經驗科學的關係來看,各門自然科學都有自己專屬的領域,是有關特定存在者的學科,它們都朝向實在世界聯係的事物。而哲學所研究的是科學性一般,是關於存在者之存在的問題,它是一種超越的研究。因此哲學與科學的關係便是本-末或總-分的關係,哲學從根本上為各門自然科學奠定基礎。這具體表現為,劃分各門自然科學的研究領域,證明自然科學所必須應用的數學和邏輯所具有的必然的真理性,證明一切自然科學所包含的基本原理。總之,哲學為一切其他的科學提供規範。
哲學要想成為為其他科學奠基的科學,它對自身的要求便具有嚴格性。在胡塞爾看來,嚴格性的含義是嚴密性和徹底性。就科學的嚴密性而言,主要是指數學家所熟知的演繹科學的嚴密性,而不是歸納的自然科學的嚴密性。對胡塞爾來說,科學表示由理性聯結起來的知識係統,其中每一步驟都是按照必然的順序建立在它先前的步驟之上的。這種嚴格的聯結要求在基本的洞察方麵達到最大的清晰性,而在基本洞察之上建立進一步的陳述時要依照有條不紊的順序。胡塞爾對科學的哲學所應達到的嚴格性的要求已達到無以複加的程度,以至於在他處於哲學研究的危機時,他寫下了如下的話:
由於缺乏明晰性,由於猶豫不決的懷疑心情,我一直感到十分苦惱……隻有一個需要使我念念不忘:我必須贏得清晰性,否則我就不能生活;除非
我相信我會達到清晰性,否則我是不能活下去的。
就徹底性而言,哲學所追求的是一切知識的根源或起源,也就是訴之於一切知識的最後基礎,從比喻的意義上可以說作為嚴格科學的哲學是一種知識的考古學,這種考古學要求剔除一切前提,從而得到一種沒有前提的哲學。
胡塞爾作為哲學家的崇高使命感和對哲學作為嚴格科學的理想的追求,還表現在他徹底自律的精神氣質和巨大的獻身精神。他曾說:“當一個人赤誠地為哲學生存的命運而獻身時,這就是他唯一的願望。”斯基拉奇認為:“胡塞爾的偉大從根本上帶有這樣一種特征:他能夠長達數十年地以一種頑強的精神並且在一種寧靜退隱的狀態下一再地獻身於新的問題。”轉引自:《〈哲學作為嚴格的科學〉譯者前言》
為達嚴格科學的哲學理想之目的,胡塞爾要求進行哲學的變革,這種變革是在兩條戰線上進行的,一是對自然主義、曆史主義和世界觀的批判,二是現象學的建構。“通過對以往哲學所遵循的那種被誤認為是科學進程的批判,這些哲學要求成為科學的主張便得到瓦解,而在嚴格科學意義上徹底地重新構建哲學,這個充分被意識到的意願現在便是主導性的意願,並且是決定著工作順序的意願。所有的思維力量首先都集中在這樣一點上,即:通過係統的思考來徹底地澄清為至今為止的哲學所幼稚地忽略了或誤解了的嚴格科學之條件,爾後再去嚐試新建一座哲學的學說大廈。”
二、批判
之所以要對自然主義、曆史主義和世界觀哲學首先進行批判,是因為這些學說構成了哲學成為嚴格科學的理想道路上的巨大障礙。
(一)對自然主義的批判
胡塞爾所指的自然主義不僅是指當時自稱為自然主義的哲學學派,而且還泛指實證主義、實用主義和唯物主義的觀點,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實驗心理學的觀點。由於人類科學技術的巨大進步和成就,自然主義便產生了對哲學進行嚴格科學改造的企圖,它“竭其精力而試圖在自然和精神的所有領域中、在理論和實踐中實現嚴格科學的原則,它竭其精力而追求對哲學的存在問題和價值問題作出科學的--在它看來是‘精確科學的’--解決”不僅如此,而且“自然主義甚至始終相信,它已經用其早期的和現代的形態實現了這個觀念”尤其是實驗心理學,“它相信已經通過這個方法和學科而最終攀緣到了精確科學的等級之上。它確信已經可以輕蔑地俯視任何其他的哲學思考。即是說,其他的哲學思考與它的精確哲學思考相比,就像文藝複興時期的渾濁的自然科學麵對某個伽利略的青春勃發的精確力學,或者就像煉金術麵對某個拉瓦錫的精確化學”。因此它被認為是所有精神科學的基礎,同樣也是形而上學的基礎。
胡塞爾並不否認自然科學和心理學所取得的巨大成績,“也許在整個近代生活中都沒有任何觀念比科學的觀念更強大地、更不可阻擋地向前挺進著。沒有什麼能夠阻擋它的凱旋”但在胡塞爾看來,它的成就僅僅局限在自身範圍之內,當它聲稱已經實現了把哲學改造為嚴格科學的理想時,它不過是“歪曲了這些理想”胡塞爾的一個基本觀點是,自然科學和心理學作為經驗的科學不能服務於哲學的奠基。胡塞爾是從對自然主義認識論的基礎和方法的積極批判入手來論證這一觀點的。
就其認識的基礎來看,無論是作為物理的自然科學還是作為心理的自然科學,它們的認識對象都是個別的事實和經驗,是時空中存在的東西。一言以蔽之,即自然。胡塞爾對“自然”的解說是“指一個按照精確的自然規律而在空間、時間存在的統一之意義上的自然”。自然主義的基本特征在於將意識(包括所有意向--內在的意識被給予性)、觀念以及所有的理想和規範自然化。這樣,其結果便是,自然主義者“所看到的隻是自然並且首先是物理的自然。一切存在的東西,或者本身是物理的,隸屬於物理自然的統一聯係,或者雖是心理因素,但卻隻是依賴於物理因素而發生變化的東西,至多是一種派生的‘平行的伴隨性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