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時也,袁世凱已經打垮了國民黨的武裝反抗,勢力達到頂峰,除了少數國民黨精英之外,全國上下,無不視袁世凱為收拾殘局,使中國導向安定的唯一強人。後來袁世凱稱帝時的反袁英雄蔡鍔、梁啟超等人,此時都在為袁甘效犬馬。國會中,雖然國民黨議員近半數,但民初的國民黨原本就是為了選舉而拚湊起來的雜燴,真正對袁世凱有點想法的死硬分子,此時死的死,逃的逃,逮的逮,剩下的,基本上都是安分守己之輩,心裏早就對袁世凱服軟了。服軟的標誌是國會的程序改變,按西方的規矩,國會應該是先製憲(製定一部憲法),後選總統,斷沒有顛倒過來的道理。但袁世凱為了早點登上正式大總統的寶座,非要先選總統後製憲,國會居然答應了,為了選總統,先炮製出一個本應屬於憲法一部分的“大總統選舉法”,投票通過。選舉按照袁世凱的意願進行,而且幾乎等於是沒有競爭對手,按道理,到了這個份上,袁世凱對總統的歸屬應該放心了,可是,不。
1913年10月6日這天早上,國會兩院議員們的屁股剛剛在椅子上坐下,就發現國會外麵來了黑壓壓一大群人,把國會大樓圍得水泄不通。來的人號稱“公民團”,個個進退有據,號令嚴整,腰板筆直,分明是換了便裝的軍警。“公民團”的人數,據當事人說,有幾千或上萬。人雖多,但大家嚷出來的卻是一樣的話,那就是:如果今天之內議會不將國民期望的總統選出來,就別打算離開國會半步。就這樣,在“公民團”的重重包圍中,議員們開始投票選總統,第一輪,袁世凱沒有達到法定的四分之三多數,第二輪還是如此,不得已要投第三輪。這時候,天色已晚,議員們一天滴水未進,渴餓難挨,最後實在撐不住了,總算是把袁世凱選成了總統。當他們被放出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點了。
事後研究表明,依袁世凱當時的實力和威望,如果不派“公民團”來霸王硬上弓,估計他老兄第一輪就當選了。“公民團”的強買強賣,反而激怒了部分議員,於是故意搗亂,才要投上三輪(在大家感到很不舒服的情況下,最後還是妥協了,可見沒有什麼人真的想和袁世凱過不去)。不過,盡管如此,就算袁世凱事先已經知道人家會選他,他還是會派“公民團”的,因為操控選舉是每個獨裁者或者有心要獨裁者的習慣。不操控就不能安心,哪怕操控的手段笨得像蠻牛,哪怕留下千古罵名。
好在,袁世凱以後的統治者學得聰明了,這種牛不喝水強按頭的把戲很少玩。段祺瑞是從改員選舉開始操控,選出來的議員大部分都在他的俱樂部裏吃喝玩樂領補貼。曹錕則買選票,每票五千大洋。
進化論的犧牲品(1)
袁世凱在中國近代曆史上,是有名的反麵形象——白臉。不過,跟那些曆史上同樣的反麵形象昏君奸臣不同,他的臉之所以變白,並不是因為他有多麼昏暴,挖了忠良的心肝下酒,寵了多少心腸特壞的女人,或者是說了什麼我死之後管他洪水滔天之類的渾話。僅僅是因為他要當皇帝,準備了洪憲帝製以及兩套龍袍,逼前清的小皇帝溥儀讓出了三大殿,預備登基。換言之,袁世凱之所以被釘在曆史的恥辱柱上,主要是因為他開曆史的倒車,跟長期以來人們公認的進化論開玩笑,違反了曆史進步的直線行進律。
由此,袁世凱皇帝夢的破滅,成全了曆史進化論,沒有讓政治的現代性的進程倒退,也造就了一個經久不衰的神話:即,辛亥革命使民主共和深入人心,複辟和倒退注定要失敗。
然而,袁世凱成全了進化論,但曆史卻並不如此寬宏,多少年之後,至少某些明眼人突然發現,即使在21世紀的今天,被辛亥革命趕下台的皇帝,也並沒有真的從人們心中消失。於是忙著回過頭來看曆史,一時間,有關袁世凱和孫中山的話題又熱了起來,連一向熱衷於炮製皇帝戲的電視界,也推出了《走向共和》,讓孫、袁這對冤家大放其電。美籍華人學者唐德剛的新作《袁氏當國》在國內出版,應該也是回應有心人回頭看的一個不小的熱鬧。
我最早接觸唐德剛的文字,還是在20世紀80年代的初期,湊巧在一本所謂內部出版的《胡適哲學思想資料選》裏,看到有唐編輯的胡適口述史。說實在的,那口述史正文其實平平,了無勝意,倒是唐德剛那夾敘夾議的注釋,很是引人入勝。唐氏的文字不惟老辣,而且透著過來人似的透徹,如老吏斷獄,往往一語揭破迷局。可惜的是,眼下擺在我案頭的這本唐氏的新作,卻如放了太多年頭的臘肉,雖然還是臘肉,卻少了一點應有的風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