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啊!”林恩大叫一聲,十萬火急地伸出手銃對準布瑞肯裏吉發射。那位情報員的脖子立即消失,身軀垮作一團,頭顱落下來,“砰”的一聲砸到地板上,又歪歪扭扭地滾了一段。
林恩呻吟道:“我原本沒想通,我以為他隻是個叛徒,如此而已。”
拉齊羅一動不動站在原地,張大嘴巴,一時之間無法言語。
林恩激動萬分地說:“當然,是他警告他們的。但除非他配備有內置的無線電發射器,他坐在椅子上又怎能做到這點?你還不懂嗎?布瑞肯裏吉曾經到過莫斯科,真的布瑞肯裏吉仍在那裏。喔,我的天,他們總共有十一個。”
拉齊羅勉強發出一聲嘶啞的尖叫。“他為什麼沒爆炸?”
“我想,他要撐到最後一刻,以確定其他人都收到他的訊號,都已經確實毀滅。天啊,天啊,當你帶來消息,而我了解真相後,我趕緊在第一時間開火。天曉得我僅僅比他快了幾秒。”
拉齊羅以顫抖的聲音說:“至少,我們能研究這一個。”他彎下腰來,摸了摸從無頭身軀的頸際緩緩流出的黏稠液體。
那不是鮮血,而是高級機油。
機器人學三大法則
一、機器人不得傷害人類,或因不作為而使人類受到傷害。
二、除非違背第一法則,機器人必須服從人類的命令。
三、在不違背第一及第二法則的情況下,機器人必須保護自己。
以利亞・貝萊剛剛決定重新點燃煙鬥,便有人推開辦公室的門,事先未以任何方式敲一敲或報告一聲。貝萊萬分惱怒地抬起頭,煙鬥隨即脫手落地。他卻讓它留在地上,這便足以反映出他此時的心情。
“機・丹尼爾・奧利瓦,”他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興奮說,“耶和華啊!真是你,真是你嗎?”
“相當正確。”這位高頭大馬、古銅膚色的來客答道,他端正的麵容一刻未曾偏離慣常的冷靜,“很抱歉我做了不速之客,害你吃了一驚。可是情況相當敏感,即使是此地的人類和機器人,我也得盡可能避著他們。無論如何,我很高興再見到你,以利亞老友。”
這位機器人伸出右手,動作與他的外形一樣徹頭徹尾像個人類。不太像人的反倒是貝萊,他在驚訝之餘瞪著這隻手,一時之間會意不過來。
但他很快以雙手握住那隻手掌,感受著它的溫暖與堅實。“可是丹尼爾,為什麼呢?我隨時歡迎你來,可是——那個敏感的情況究竟是什麼?我們又有麻煩了嗎?我是指地球?”
“不,以利亞老友,它和地球無關。我形容為敏感的那個情況,在外人看來是小事一樁。隻是兩位數學家之間的一場爭論,如此而已。當時,相當湊巧,我們剛好距離地球隻有一次簡單的躍遷……”
“那麼,這個爭論發生在一艘星船上嘍?”
“是的,沒錯。一場小小的爭辯,對當事人而言卻大得不得了。”
貝萊忍不住微微一笑。“你發覺人類超乎常理,這點我倒不驚訝。他們不必服從三大法則。”
“這實在是一項缺點,”機・丹尼爾嚴肅地說,“我想人類自己也對自己大惑不解。但你也許不像其他世界的人那麼疑惑,因為地球上的人口遠超過各個‘太空族世界’。倘若真是這樣,而我相信確是這樣,那你就能幫助我們。”
機・丹尼爾頓了片刻,然後又說(或許稍微急了些):“然而,我也學到些人類行為的法則。比方說,根據人類的標準,我未曾問候你的妻兒,這似乎顯得有失禮數。”
“他們很好。孩子在上大學,潔西一頭鑽進地方政治。禮數照顧到了,現在告訴我吧,你怎麼會到這裏來。”
“正如我所說,當時我們距離地球隻有一次簡單的躍遷。”機・丹尼爾道,“所以我向船長建議,說我們可以求教於你。”
“而船長同意了?”貝萊心中突然浮現一幅畫麵:一位驕傲且專製的太空族星船船長,竟然同意偏偏在地球著陸,偏偏去求教一個地球人。
“我相信,”機・丹尼爾說,“他的處境使他會答應任何事。此外,我還對你大加讚揚,雖說其實我隻是在陳述事實。最後,我答應負責一切交涉,好讓船員或乘客都不必進入任何一座地球城市。”
“沒錯,也不必跟任何地球人講話。可是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那艘星船‘船底座η號’的乘客中有兩位數學家,他們要到奧羅拉參加一個神經生物物理學的星際會議。爭論的中心就是這兩位數學家,阿弗瑞德・巴爾・韓保德和傑納歐・薩巴特。以利亞老友,說不定你聽過其中哪一位?”
“都沒聽過,”貝萊堅定地答道,“我對數學一無所知。聽好,丹尼爾,你可沒告訴任何人說我是個數學權威或……”
“絕對沒有,以利亞老友,我知道你不是。但這沒什麼關係,因為其中究竟牽涉到什麼數學,和問題本身根本無關。”
“好,那繼續說吧。”
“既然你不認識這兩個人,以利亞老友,那就讓我告訴你,韓保德博士已年近兩百八十——你說什麼,以利亞老友?”
“沒什麼,沒什麼。”貝萊煩躁地答道。他剛才隻是在自言自語,多少有些語無倫次,那是他對太空族倍增壽命的一種自然反應。“而他仍然活躍,雖然年紀那麼大了?在地球上,數學家差不多超過三十歲……”
丹尼爾平靜地說:“韓保德博士久享盛名,是當今全銀河三大數學家之一,他當然仍舊活躍。反之,薩巴特博士則相當年輕,還不到五十歲,但他已在幾個最深奧的數學分支中嶄露頭角,成為最傑出的新秀。”
“那麼,他們都很偉大。”貝萊這才想起他的煙鬥,馬上撿起來。他認為現在沒有必要點煙了,於是順手敲出煙絲。“發生什麼事?這是一樁謀殺案嗎?其中一人似乎殺了另一人嗎?”
“這兩位聲譽卓著的人物,其中一人試圖毀掉另一人的聲譽。根據人類的價值觀,我相信這可視為比謀殺更惡劣的罪行。”
“我想有時確是這樣。是哪一位試圖毀掉另一位?”
“啊,以利亞老友,那正是問題的中心。哪一位?”
“說下去。”
“韓保德博士把經過交代得清清楚楚。在登上星船之前不久,他突然冒出一個靈感,想到一種根據皮質區的局部微波吸收模式,來分析神經束的可能方法。那個洞見是微妙非凡的純數學技巧,但我當然無法理解,也無法詳細轉述。然而,這都沒有關係。韓保德博士開始思考這個題目,結果越來越相信它是個革命性創見,將使他過去在數學上的一切成就相形見絀。然後,他發現薩巴特博士也在船上。”
“啊,於是他去找年輕的薩巴特討論?”
“正是這樣。他們兩人曾在學術會議上碰過幾麵,對彼此的成就也一清二楚。韓保德對薩巴特詳細解釋了這個構想;薩巴特完全支持韓保德的分析,對這個發現的重要性以及發現者的聰明才智讚不絕口。這給了韓保德很大的鼓舞和信心,於是他寫成一篇論文,以摘要的方式略述他的成果。兩天後,他正準備利用次乙太通訊,將那篇論文傳給奧羅拉會場的主席團,借以正式建立優先記錄,並要求在會期結束前安排一場討論。不料他卻發現,薩巴特自己也寫成一篇論文,本質上和韓保德那篇沒有兩樣,而薩巴特也正準備用次乙太將它傳到奧羅拉。”
“我想韓保德一定怒不可遏。”
“正是!”
“那薩巴特呢?他的敘述又如何?”
“和韓保德的一模一樣,一字不差。”
“那麼問題究竟出在哪裏?”
“隻不過其中的人名做了鏡像式交換。根據薩巴特的敘述,是他先有此洞見,是他去征詢韓保德的意見;是韓保德同意那個分析並讚不絕口。”
“那麼兩人皆聲稱那個構想是自己的,而被對方偷了去。在我聽來,這根本不是什麼問題。這種學術上的成果,似乎隻需要做成研究記錄,印上日期、簽上名就行了。根據這些記錄,便可判定先後順序。即使其中一份有假,也能借著內在矛盾發現真相。”
“在一般情況下,以利亞老友,你說得沒錯,但這是數學,而不是一門實驗科學。韓保德博士聲稱,主要結果都是他在腦袋裏做出來的。在完成那篇論文之前,他未曾寫下隻字片語。當然,薩巴特博士說的一模一樣。”
“好吧,那就該采取非常手段,設法把這件事弄個水落石出。讓他們兩人接受心靈探測,找出究竟是哪個在說謊。”
機・丹尼爾緩緩搖了搖頭。“以利亞老友,你不了解這些人。他們兩位都是有頭有臉的學者,是皇家學院的院士。因此,若要審判他們在學術上的行為,陪審團必須是他們的同類——他們的同行。除非,他們自願放棄這項權利。”
“那就要求他們這樣做。有罪的那個不會放棄權利,因為他不敢麵對心靈探測器;清白的那個則會一口答應,你甚至無需動用探測器。”
“事情不是這樣的,以利亞老友。在這樣一件案子中放棄權利——同意接受外行人的調查——會對個人名望造成嚴重的、可能無法恢複的打擊。為了顧全顏麵,兩人絕不會放棄特別審判的權利。比較之下,誰有罪、誰無辜反倒是相當次要的問題。”
“這樣的話,就暫時別去管它。把這件事冷凍起來,等你們抵達奧羅拉再說。在神經生物物理學研討會的會場,能找到許許多多他們的同行,那時……”
“那將代表對科學本身的重大打擊,以利亞老友。兩人都會成為一場醜聞的主角;即使無辜的那個也會受人指責,怪他在這等醜事中插上一腳。所以大家都覺得,應該不計任何代價在法庭外悄悄了斷。”
“好吧,我不是太空族,但我會試著想象這是合理的態度。兩位當事人怎麼說?”
“韓保德百分之百同意。他說假如薩巴特承認這個構想是偷來的,允許韓保德把那篇論文傳送出去——或至少讓他在研討會中發表,他就不堅持提出訴訟,會為薩巴特的罪行保密。此外,當然,船長也會守口如瓶。在這場爭論中,船長是唯一牽扯進來的第三者。”
“可是年輕的薩巴特不同意嗎?”
“正好相反,他同意韓保德博士說的每一個字——不過名字剛好顛倒,仍然是個鏡像。”
“所以他們就這樣僵持不下?”
“我相信,以利亞老友,雙方都在等待對方屈服和認罪。”
“好,那就等吧。”
“船長認定不能這樣做。你可知道,等待將導致兩種可能的結果。第一是雙方都頑強到底,因此當星船在奧羅拉著陸時,這場知識界醜聞便會爆發。負責在船上主持正義的船長,會由於未能悄悄解決這件事而無地自容,對他而言,那是相當無法忍受的事。”
“另一種可能呢?”
“就是其中一位數學家將真的承認做錯了事。可是認罪的這個人會這樣做,究竟是因為真正有罪,還是出於避免醜聞的高貴動機?萬一他是寧可喪失這份榮耀,也不願全體科學界受害,那麼像這樣一位有道德感的人,我們怎能奪走他的榮耀?或者,有罪的一方會在最後一刻招認,這樣一來,就顯得他好像是為了科學界著想才這麼做,如此他不會因為所作所為而蒙羞,還能將陰影罩在對方頭上。船長將是知曉整個事件的唯一第三者,但他不願下半輩子心中一直嘀咕,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無緣無故冤枉好人。”
貝萊歎了一口氣。“這是一場學術界的膽量比賽。隨著奧羅拉越來越近,誰會首先崩潰呢?這就是全盤經過嗎,丹尼爾?”
“並不盡然。他們討論時有目擊證人在場。”
“耶和華啊!你剛才為什麼不早說。什麼樣的證人?”
“韓保德博士有個貼身仆人……”
“我想,是個機器人吧。”
“沒錯,當然,他名叫機・普瑞斯頓。兩人當初討論時,這個仆人機・普瑞斯頓也在場,他毫無保留地支持韓保德博士的敘述。”
“你的意思是,他說那個構想原本是韓保德博士的,韓保德博士對薩巴特博士詳細解釋了一番,薩巴特博士對這個構想讚不絕口,等等。”
“是的,他作了詳盡的敘述。”
“我懂了。問題有沒有因此解決?想必沒有。”
“你說得很對。問題沒有因此解決,因為還有另一個目擊證人。薩巴特博士同樣有個貼身仆人,名叫機・艾達,他也是機器人,剛好和機・普瑞斯頓屬於同一型號。而且我相信,他們是同一年、同一家工廠製造的,兩者的服役年資也剛好一樣。”
“一個古怪的巧合——非常古怪。”
“隻怕這是個事實。因此,我們難以根據兩個仆人之間的明顯差異作出任何判斷。”
“那麼,機・艾達的敘述和機・普瑞斯頓所說的相同?”
“如出一轍的敘述,隻不過當事人的名字互相交換。”
“那麼,根據機・艾達的說法,是年輕的薩巴特,那位未滿五十歲的數學家——”以利亞・貝萊並未完全壓抑嘲諷的口氣;他自己也不滿五十歲,卻覺得早就不年輕了,“先有了這個構想,是他對韓保德博士詳細解釋了一番,而後者對此讚譽有加,等等。”
“是的,以利亞老友。”
“那麼,其中一個機器人在說謊。”
“似乎正是如此。”
“查出是哪個應該不難。我想一名優秀的機器人學家甚至隻要做個粗略的檢查……”
“機器人學家沒資格調查這件案子,以利亞老友。隻有合格的機器人心理學家,才有足夠的分量和足夠的經驗,能在這麼重要的案件中作出裁定。而在那艘星船上,沒有一個夠資格的人。隻有等我們抵達奧羅拉,才能進行這樣的檢查……”
“而到那個時候,已經鬧得人盡皆知。好啦,如今你在地球上,我們可以好好找個機器人心理學家。而在地球上發生的任何事,當然永遠傳不到奧羅拉的耳朵裏,所以絕不會有什麼醜聞。”
“隻不過韓保德博士和薩巴特博士兩人,都不準他們的仆人接受地球機器人心理學家的調查。地球人將需要……”他突然打住。
以利亞・貝萊硬邦邦地說:“他將需要碰觸那個機器人。”
“他們是老忠仆,主人自然舍不得……”
“所以不能被地球人玷汙。那你究竟要我做什麼,媽的?”他頓了頓,露出一副愁眉苦臉,“我很抱歉,機・丹尼爾,但我看不出你把我扯進來有什麼道理。”
“我會搭乘那艘星船,是為了一件和這個問題全然無關的任務。船長之所以向我求助,是因為他必須求助某個人。我似乎足夠像人,讓他可以對我傾吐;而我又足夠像機器人,讓他不必擔心我會泄密。他把整個經過告訴了我,問換了我會怎麼做。我了解下個躍遷若是改道,便能輕易將我們帶到地球。於是我告訴船長,雖然對於這個鏡像奇案,我和他一樣摸不著頭腦,但地球上有個人可能幫得上忙。”
“耶和華啊!”貝萊暗自喃喃歎道。
“想想看,以利亞老友,假如你成功地偵破這樁疑案,那會為你增添一次光榮記錄,而地球本身也可能受惠。當然,這件事不能公開,但船長在他的母星有些影響力,而他會心存感激。”
“你這是給了我更大的壓力。”
“我絕對相信,”機・丹尼爾硬邦邦地說,“你對應該采取什麼行動已有些腹案。”
“是嗎?我想理所當然的行動,就是跟兩位數學家麵談一次,他們其中之一似乎是個賊。”
“以利亞老友,隻怕這兩個人都不會進城來,也都不會願意讓你去找他們。”
“無論情況多麼緊急,也沒法迫使太空族答應和地球人接觸。是的,我了解這一點,丹尼爾——但我是在想利用閉路電視進行問話。”
“那也不行,他們不會接受一個地球人的審訊。”
“那他們要我做什麼?我能和那些機器人談談嗎?”
“他們也不準那些機器人來這裏。”
“耶和華啊!丹尼爾,可是你來了。”
“那是我自己的決定。我得到許可,當我在船上的時候,我可以作那種決定,除船長外任何人都不能否決——而他急於建立接觸。因為我認識你,所以我認為電視接觸還不夠,我希望握握你的手。”
以利亞・貝萊軟化了。“這點我很感激,丹尼爾,但我仍然真心期望這回你根本沒想到我。至少,我能利用電視和那些機器人交談嗎?”
“我想,那是做得到的。”
“至少能做點事了。那代表我將執行機器人心理學家的任務——用一種蹩腳的辦法。”
“但你是一名偵探,以利亞老友,不是機器人心理學家。”
“好啦,別提這個了。在我見他們之前,讓我們先想一想。告訴我:有沒有可能兩個機器人都說了實話?說不定兩位數學家的交談模棱兩可;說不定在兩個機器人聽來,都真心相信自己的主人是那個構想的原創者;或者說不定,一個機器人隻聽到討論的一部分,另一個則聽到另一部分,所以兩個都能假設自己的主人才是原創者。”
“那是相當不可能的事,以利亞老友。兩個機器人以相同的方式複述了那場討論,而兩者的複述基本上互相矛盾。”
“那麼絕對可以肯定其中之一在說謊?”
“是的。”
“目前為止在船長麵前提出的一切證詞,能否讓我看看筆錄——我是說,如果我想看的話?”
“我早想到你會提出這個要求,所以我把筆錄帶來了。”
“又一個好運。兩個機器人有沒有接受盤詰?盤詰的記錄在不在筆錄裏麵?”
“兩個機器人隻將經過複述了一遍,盤詰隻能由機器人心理學家進行。”
“或是由我自己?”
“你是一名偵探,以利亞老友,不是個……”
“好吧,機・丹尼爾,我會試著弄清楚太空族的心理。一位偵探能做這件事,因為他並非機器人心理學家。讓我們再想深一層:機器人通常不會說謊,但若在三大法則的要求下,他就會那樣做。根據第三法則,他可能會借著無害的謊言以求自保。假如有人下達一個無害的命令,那麼根據第二法則,他為了服從命令就更容易說謊。而若是需要拯救某人的性命,或避免使某人受到傷害,那麼根據第一法則,他會比上述兩種情況更有說謊的傾向。”
“沒錯。”
“而在這件案子中,兩個機器人都會試圖保衛主人的學術聲譽,因此有必要的話就會說謊。在這種情況下,學術聲譽幾乎和生命一樣重要,所以謊言可能有近乎第一法則的迫切性。”
“然而借著這個謊言,兩名仆人都會傷害對方主人的學術聲譽,以利亞老友。”
“是會這樣,但兩個機器人或許都對主人的聲譽有較明顯的認知,真心相信它要比對方的更有價值。那麼他就會假設,說謊會比說真話造成的傷害要小。”
說完後,以利亞・貝萊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又說:“好吧,那麼,你能否安排我和其中一個機器人談談——我想,先找機・艾達如何?”
“薩巴特博士的機器人?”
“是的。”貝萊淡淡地答道,“年輕那位的機器人。”
“隻要幾分鍾就能準備好。”機・丹尼爾說,“我這兒有個配備投影機的微型接收器。我隻需要一麵空白的牆壁,假如你準許我挪開這幾個膠卷櫃,我想這麵牆就行。”
“動手吧。我得對著某種麥克風說話嗎?”
“不必,你可以用普通的方式說話。抱歉,以利亞老友,你還得再等一會兒。我必須和星船聯絡,安排機・艾達接受問話。”
“如果這需要點時間,丹尼爾,何不先讓我看看現有證詞的筆錄。”
當機・丹尼爾架設通訊裝置時,以利亞・貝萊點燃煙鬥,然後翻閱著他接過來的一疊薄薄的紙張。
幾分鍾後,機・丹尼爾說:“假如你準備好了,以利亞老友,機・艾達也好了。或是你要再花幾分鍾讀那些筆錄?”
“不,”貝萊歎了一口氣,“我沒讀到任何新的線索。把他叫來,準備對問話進行錄音和錄影。”
機・艾達的二維投影映在牆壁上,看得出他的結構主要是金屬——這與機・丹尼爾這樣的人形結構天差地遠。他的身軀又高又壯;除了構造上微小的細節,他與貝萊見過的許多機器人難以區分。
貝萊說:“你好,機・艾達。”
“你好,閣下。”機・艾達以喑啞的聲音說,這聲音聽起來倒像極了人形機器人。
“你是傑納歐・薩巴特的貼身仆人,是嗎?”
“是的,閣下。”
“多久了,孩子?”
“二十二年了,閣下。”
“你主人的聲譽對你而言重要嗎?”
“是的,閣下。”
“你將保護這個聲譽視為一件重要的事嗎?”
“是的,閣下。”
“保護他的聲譽有如保護他的性命一樣重要嗎?”
“沒有,閣下。”
“保護他的聲譽有如保護他人的聲譽一樣重要嗎?”
機・艾達猶豫了一下,才回答說:“這種事必須視個別情況而定,閣下,沒有辦法建立一個通則。”
貝萊也猶豫了一下。這些太空族機器人說起話來,要比地球上的機器人機靈些。他根本不確定自己能否智取他們。
他說:“如果你斷定你主人的聲譽比他人的更重要,例如比阿弗瑞德・巴爾・韓保德的聲譽更重要,你會說謊以保護你主人的聲譽嗎?”
“會的,閣下。”
“有關你主人和韓保德博士之間的爭執,你有沒有在你的證詞中說謊?”
“沒有,閣下。”
“但假如你說了謊,你會否認你說了謊,用以掩護那個謊言,是嗎?”
“是的,閣下。”
“好吧,那麼,”貝萊說,“讓我們來考量一番。你的主人,傑納歐・薩巴特,是一位在數學界聲譽卓著的學者,但他是個年輕人。假如在這場和韓保德博士的爭執中,他曾由於經不起誘惑,做出不道德的行為,那他的聲譽會因而受損,但他還年輕,會有很多時間來恢複。今後他還會作出許多學術貢獻,世人終究會將這個剽竊的企圖,視為一位血氣方剛、欠缺判斷力的年輕人一時糊塗。也就是說,這件事將來還有補救的餘地。
“反之,倘若是韓保德博士經不起誘惑,事態就會嚴重得多。他是個老人,數世紀來作出許多卓越的貢獻。在此之前,他的聲譽始終純潔無暇。然而,這一切會因為他晚年這樁罪行而一筆勾銷。在所剩不多的年歲中,他沒有機會作任何補救;他將來也不會再有多少成就。比起你的主人來,韓保德將損失的心血要多得多,贏回原有地位的機會則少得多。你難道看不出來,是韓保德麵對較惡劣的情勢,較值得我們體恤嗎?”
頓了很長一段時間後,機・艾達以堅定的聲音說:“我的證詞是個謊言。那個構想是韓保德博士的,我的主人企圖以不正當手段侵吞這份榮耀。”
貝萊說:“很好,孩子。現在我命令你,未經星船船長許可,不得對任何人透露這件事。你可以走了。”
屏幕變作一片空白,貝萊開始吞雲吐霧。“你想船長聽到了嗎,丹尼爾?”
“這點我確定。除了我們,他是唯一的證人。”
“很好,現在換另一個。”
“可是機・艾達既然已經招認,以利亞老友,還有必要那麼做嗎?”
“當然有必要。機・艾達的供詞毫無意義。”
“毫無意義?”
“根本沒有任何意義。剛才,我指出韓保德博士的處境更為惡劣。假如他原本說謊以保護薩巴特,他自然會改說實話,正如他實際上聲稱的那樣。反之,假如他原來所言屬實,他就會改說謊話以保護韓保德。這仍是一組鏡像,我們仍然一無所獲。”
“可是我們盤問機・普瑞斯頓又會有什麼收獲?”
“如果鏡像十全十美,的確什麼也得不到——但事實不然。畢竟,其中一個機器人原來說的是實話,而另一個則在說謊,這就是不對稱的一點。讓我見見機・普瑞斯頓,如果機・艾達的偵訊筆錄做好了,請馬上交給我。”
投影機再度開啟。機・普瑞斯頓的投影向外張望;除了胸板圖案的小小差異,他在各方麵都與機・艾達一模一樣。
貝萊說:“你好,機・普瑞斯頓。”說話的時候,他將機・艾達的偵訊記錄放在麵前。
“你好,閣下。”機・普瑞斯頓答道,他的聲音聽起來也跟機・艾達一模一樣。
“你是阿弗瑞德・巴爾・韓保德的貼身仆人,是嗎?”
“是的,閣下。”
“多久了,孩子?”
“二十二年了,閣下。”
“你主人的聲譽對你而言重要嗎?”
“是的,閣下。”
“你將保護這個聲譽視為一件重要的事嗎?”
“是的,閣下。”
“保護他的聲譽有如保護他的性命一樣重要嗎?”
“沒有,閣下。”
“保護他的聲譽有如保護他人的聲譽一樣重要嗎?”
機・普瑞斯頓猶豫了一下,才回答說:“這種事必須視個別情況而定,閣下,沒有辦法建立一個通則。”
貝萊說:“如果你斷定你主人的聲譽比他人的更重要,例如比傑納歐・薩巴特的聲譽更重要,你會說謊以保護你主人的聲譽嗎?”
“會的,閣下。”
“有關你主人和薩巴特博士之間的爭執,你有沒有在你的證詞中說謊?”
“沒有,閣下。”
“但假如你說了謊,你會否認你說了謊,用以掩護那個謊言,是嗎?”
“是的,閣下。”
“好吧,那麼,”貝萊說道,“讓我們來考量一番。你的主人,阿弗瑞德・巴爾・韓保德,是一位在數學界聲譽卓著的學者,但他是個老人。假如在這場和薩巴特博士的爭執中,他曾由於經不起誘惑,做出不道德的行為,那他的聲譽會因而受損,但他的高齡和數世紀累積的成就,將可幫助他渡過難關。世人會將這個剽竊的企圖,視為一位或許疾病纏身、喪失判斷力的老人一時糊塗。
“反之,倘若是薩巴特博士經不起誘惑,事態就會嚴重得多。他是個年輕人,他的聲譽遠不如對方穩固。本來,他前麵還有幾世紀的大好時光,他能累積許多知識,完成許多重大貢獻。現在,由於年輕時的一個錯誤,這些都將和他絕緣。比起你的主人來,他將損失的前程要多得多。你難道看不出來,是薩巴特麵對較惡劣的情勢,較值得我們體恤嗎?”
頓了很長一段時間後,機・普瑞斯頓以堅定的聲音說:“我的證詞是我……”
說到這裏,他突然住口不再說下去。
貝萊說:“請繼續,機・普瑞斯頓。”
毫無反應。
機・丹尼爾說:“隻怕機・普瑞斯頓處於停滯狀態,以利亞老友,他停擺了。”
“好啦,”貝萊說:“我們終於造出一個不對稱。從這一點,我們便能看出誰是罪人。”
“怎麼說,以利亞老友?”
“想想看。假使你是那個沒犯罪的人,而你的貼身機器人是目擊證人,你根本不需要做任何事。你的機器人會照實說,會支持你的說法。然而,假使你是那個的確犯了罪的人,你就必須仰賴你的機器人說謊。那會是較危險的情況,因為雖然機器人必要時會說謊,他們說實話的傾向卻比較大,所以謊言將比不上真話那般牢靠。為避免這種情況,犯罪的那人很可能必須命令他的機器人說謊。這樣一來,第一法則便會被第二法則強化,或許還是極端強化。”
“那似乎合情合理。”機・丹尼爾說。
“假設兩個機器人分屬兩種情況。其中之一的供詞會由未經強化的實話轉為謊話,他猶豫一下便能做到,不會有什麼嚴重的問題。另一個的供詞則會從極其強化的謊言轉為實情,可是他這樣做,卻有燒掉腦中幾條正子徑路、陷入停滯狀態的危險。”
“既然機・普瑞斯頓陷入停滯……”
“機・普瑞斯頓的主人,韓保德博士,正是那個犯了剽竊罪的人。如果你把這個分析傳給船長,力勸他去質問韓保德博士,或許就能逼他招供。若是如此,我希望你會立刻告訴我。”
“我當然會這樣做。我失陪一下好嗎,以利亞老友?我必須和船長私下談。”
“當然好。用會議室吧,它有屏蔽。”
機・丹尼爾不在的時候,貝萊什麼工作也做不了,隻能忐忑不安地靜靜坐在原處。這個結論大部分依憑他的分析,他卻對自己缺乏機器人學專業知識的事實心知肚明。
半小時後,機・丹尼爾回來了——這幾乎是貝萊一生中最長的半小時。
試圖從人形機器人毫不動容的臉上看出結果,當然徒勞無功。貝萊索性試著自己也保持毫不動容。
“怎麼樣,機・丹尼爾?”他問。
“完全如你所料,以利亞老友。韓保德博士已經招認,他說,他原本指望薩巴特博士屈服,而讓他贏得這最後一份榮耀。這場危機已經結束,你不知道船長多麼感激。他準許我告訴你,他極為佩服你的細膩心思;而我相信,我自己也會因推薦你而沾光。”
“很好!”貝萊說。他的判斷終於獲得證實,他這才覺得雙膝酸軟,額頭冒汗。“可是耶和華啊!機・丹尼爾,再也別像這樣為難我了,好嗎?”
“我會試著避免,以利亞老友。當然,這都要取決於危機多麼重大、距離你有多遠,以及其他幾項因素。此外,我還有個問題……”
“什麼問題?”
“難道我們就不能假設,從謊言轉到實話比較容易,從實話轉到謊言比較困難嗎?這樣的話,不就是陷入停滯的機器人原先說的是實話嗎?既然是機・普瑞斯頓陷入停滯,難道不能得出韓保德博士無辜、薩巴特博士有罪的結論嗎?”
“沒錯,機・丹尼爾。這樣論證也有道理,但得到證實的卻是另一項論證。韓保德的確招認了,不是嗎?”
“是的。但既然有正反兩種論證,以利亞老友,你怎能這麼快就挑出正確的那個?”
貝萊的嘴唇抽動了一下,但他隨即放鬆,扯出一個笑容。“因為,機・丹尼爾,我考慮的是人類的反應,而不是機器人的。我對人類的了解遠超過機器人。換句話說,在我偵訊兩個機器人之前,我對哪位數學家有罪已經有了概念。一旦我在兩者間引發一個不對稱的反應,我就把它解釋成我心目中那個疑犯有罪的證明。機器人的反應強烈,足以攻破那人的心防;我自己對人類行為的分析則可能力有未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