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我不想說那麼多了。我要退學!”我那心情,真糟糕透了。我覺得既然我唯一的朋友都沒有了,再待在學校也沒啥意思了。這輕視大學的習慣,可能是繼承於我爸爸,也可能是因為我身為富家女不知好歹的毛病吧。
甚至學校還沒確定要開除我,我就主動寫了退學申請交到校長辦公室,然後直接回家。爸爸,幸好你給我買了房子,讓我有了躲避世界的堡壘。
我爸從未粗暴對待過女人,可是對我,卻有兩次動粗。一次把我從床上推跌在地,一次就是這回,他狠狠打了我一耳光。
這次是當著聶叔叔的麵發生的。“梔子,你回學校讀書!”我說:“不!”“回去!”“不!”
於是他就狠狠地打了我一耳光。
打了我,他就掉頭離去。聶叔叔猶猶豫豫地跟在他後麵。我真覺得沒任何希望了。
也就一個念頭。我去到浴室,放滿一缸熱水,再躺入水中,拿起爸爸的吉列刀片。從重慶搬東西來成都時,我就留意收集爸爸的有關物品了。諸多物件中,我最喜歡他的吉列刀片。我用它輕輕刮拭胳膊,一次又一次,假設我有很多小絨毛,我在輕輕刮拭。溫柔又鋒利,交織這兩種感覺的刺激,一次一次讓我激動。我一度厭煩透頂的身體,因此充滿愉悅。然後,我狠狠地切入腕部。一個疼,令我全身一震。隨後就沒有什麼好掙紮的了。不敢看那些血,所以我閉上了眼睛,隻覺腕處異常的熱,再傳遍全身。那種熱辣辣的暈眩,癱軟,也許是女性身體可能有過最美妙的感覺吧。在昏迷前我想到的是:爸爸,我是赤裸的。爸爸這次一定看清我的全部了。
後來我在醫院醒來,身邊有一大堆搶救設備。危急時分似乎已過,隻有一個護士立在我床邊,口罩掛在一邊耳朵上。我問她:“我爸呢?”護士說:“他在外麵,等一會兒你就能見到他了。”她叫來醫師。醫師拿個小電筒撥翻我眼皮照了照,又對我的眼睛豎起指頭比畫比畫,然後說:“沒事了。”護士推我出搶救室。爸爸和聶叔叔在門口。我朝他喊了一聲:“爸。”他點點頭,朝我一笑,扶著輪床同行,額頭上還掛著汗粒。其他人回避後,我專心打量我爸。他更瘦了,顯然的疲憊和憔悴是從骨子裏透出來的。我想他一定還在賭博,說不定還吸毒。但無論怎樣我都會守著他的。你不讓我死去,就得讓我繼續守著。爸爸。
他說:“梔子,爸爸對不起你。”我說:“梔子不對。梔子不該拋下爸爸。”他捂住了臉。我閉上眼睛,不敢看他這副樣子。
之後爸爸在成都待了十多天陪我,於我而言,這就是最大的安慰了。我和爸爸分開兩年多,卻因我的退學和割腕自殺的極端行為,換來他十多天全心全意的陪伴,這真不知道說什麼好。他顯然也不知道說什麼,隻是坐在我床邊。就坐著,煙癮發了就出去抽抽煙,再回來坐著。爸爸,我心想,他好可憐。我忽然對自己割腕前的赤身裸體感到羞愧極了。爸爸,我知道我們之間有多麼尷尬。我躺在病床上,拚命隱藏自己的乳房。
然後,他講起自己這兩年在重慶做過的事。這些事他從不願講給我聽,現在講起,顯然是為了分散尷尬。
他說:“矮子叔叔因救爸爸而受害,爸爸肯定是要想辦法報仇的。爸爸真糊塗,竟因為這不靠譜的事浪費了大量精力,沒照顧好梔子。”照顧一詞,我想,他說的乃是教育的意思。忽略了對梔子的品德教育,所以梔子幹出這等為世道人情所不能容忍的事。我有些冷淡,並微微調侃地這樣想,甚至在嘴邊露出一絲笑容。但我嘴上說的是:“爸爸,梔子這件事之後,再也不用像小女孩那樣被照顧了。”矮子叔叔因救我爸而受害,我爸想報仇,沒人勸得住他。他懸賞三百萬,獎給抓住王開福的人。正常來說,就該到此為止了,可因為貴州的事,他並不放心。於是他又接觸黑社會,先認識重慶一毒販,再人托人,打聽到香港,認識香港一個搞賭球的莊家,認識緬甸黑幫,找到當年夥同王開福綁架他並殺害矮子叔叔的人。但他沒有力量發動與緬甸黑幫的火拚,隻是在緬甸黑幫懸了一個賞,以一千萬取王開福的性命。
為了表信譽,他直接將五百萬打到委托人手上。這委托人,說起來就像電影中那種手下有一大幫殺手的角色。
“這件事,”爸爸說,“爸爸都覺得匪夷所思,但爸爸真的去做了。我不知道是因為報仇去做的,還是為了滿足好奇而去做的。”我默默聽著爸爸講述他的事,滿懷內疚。幾乎忘記了自己難受到自殺的心需要安慰。我是個小女孩。是嗎?我依然是個小女孩。包括自殺,都是小女孩的不懂事的行為。我被忽略了。我應該被忽略。
我請爸爸別把我自殺的事告訴媽媽,尤其是媽媽,他遲疑地應允了。自殺未遂的人,永遠會羞於提起自己曾經自殺。我把這句話說給龍崽聽,並非要對他有所警告。當他說出如此嚴肅的話題,我總應該有所反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