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夫人的蕙心院坐落在季府南邊,占了後院偌大一塊地方,亭台樓閣,湯池小榭,應有盡有,丫鬟小廝各個光鮮亮麗,眼角眉梢皆帶倨傲之意。顯而易見,蘭夫人備受榮寵。
季鷹被迎入內院,站在了他的母親蘭夫人麵前。
離得近了,才發現蘭夫人的眼角爬上了幾絲魚尾紋,時間並未在她這個普通人身上稍作停留。
“兒子見過母親。”季鷹彎腰作揖,麵色平靜。
蘭夫人微地一頓,這孩子,既然沒有憤怒地選擇不相見,那不應該撲到她懷裏放聲大哭表述思念嗎?現在怎地如此冷靜,好似渾不在意。這與她想的完全不一樣。
她隻得把先前備好的說辭咽了下去,對季鷹露出慈愛的笑容,溫聲細語道:“阿鷹真是長大了,這一轉眼,都要比姨娘高了。來來來,快坐下,讓姨娘好生看看。”說罷,還親切地招了招手,喚他靠近。
季鷹選了處空位坐下,離蘭夫人有些遠。
蘭夫人伸出的手臂一頓。
立在她身後的嬤嬤不聲不響湊上前,為兩位主子看茶。
“近來生活得如何?嬤嬤們可還盡心?丫鬟小廝們都還伺候得妥當?”蘭夫人定了定神,麵色不改,關切地連連問道。
“兒子一切都好,勞煩姨娘掛念了。”季鷹不鹹不淡回應一句。
他的母親還真是將他忘的徹底。
哪有什麼丫鬟小廝,他記憶中,隻有一位幹癟枯瘦的老嬤嬤。
而在七年前,那位嬤嬤便已經過世了。
那也是一個冬天,他才入季家學堂不久,下學回來,嬤嬤拖著顫巍巍的身子跪在他的書桌前方,一張老臉涕淚縱橫。
原來,這處是蘭夫人派人置辦的院子,丫鬟小廝還有其他的嬤嬤,撿了些貴重東西,跑的跑,逃的逃,都不願意留下來照看這個不受寵的小少爺。這位嬤嬤落在了最後,正欲離開時,看了一眼還在繈褓中的季鷹,一時不忍,便留了下來。
這份不忍,在一個月後,給她帶來了巨大的驚喜。季府主子和管事的,對這小院不甚在意,竟然不知道隻剩她一人,發派下來的銀錢,仍舊是全部人的份例,白花花的銀子,一度晃花了她的眼。
人心總是不足的。
院子不算小,主子又隻是個懵懵懂懂的嬰兒,嬤嬤便自作主張,將自個兒的兒子媳婦接了過來,共同生活。
這一過就是六年。
可惜她早些年為奴做婢,將身子給累垮了,好日子還沒過夠,眼看著就要撐不下去了。
她極度擔驚受怕。害怕她死後,季府派人查看,將她蒙騙銀子的事抖出去,壞了名聲。又害怕,那些人重新派個嬤嬤,或者是將小少爺接回季府,自個兒的兒子媳婦無家可歸,流落街頭。
現在隻求小少爺能承自己的情,在學堂也好,去季府也罷,萬萬不要將自己的消息通報上去,最好是讓她的兒子媳婦接替她的差事,繼續伺候少爺,混口飯吃。
嬤嬤這個算盤是打對了。
雖說平日裏她對季鷹談不上關愛,但也不曾缺衣短食,更是循著季府的規矩,將他送往學堂修行。季鷹念這份情,更何況她伺候了他六年,在他心底,已當作親近之人了,哪裏狠得下心來拒絕,隻好點點頭應下了。
當日夜裏,嬤嬤卸下心事,兩腿一蹬,就那麼走了。
嬤嬤的兒子媳婦往常都靠嬤嬤養著,從未做過伺候人的事,對這樣的安排並不滿意。他倆本事不大,膽子卻不小。見季府還未得到嬤嬤已逝的消息,仍舊派人送上每月的銀錢,又沒見著詢問,好似對那位小少爺不大關心,一時便起了歹心,將季鷹從院裏趕了出去。這樣,銀錢照拿,又少了一個累贅,日子別提有多愜意了。
季鷹那年才六歲,什麼都不懂,隻知道自己是季府的少爺,母親名為蘭夫人。就傻傻去了一趟季府,在大門口守衛處求見。他想得簡單,嬤嬤走了,那院子不給他住,他就回自個兒的家,去找自個的母親。
或是沒人通傳,又或是蘭夫人並未當作回事,求見的消息石沉大海,他隻得縮到季府院牆外的角落處,成天的等候。就這麼求了七天七夜,求到他身上衣物都發出了令人作嘔的餿味,求到身體都僵凍成冰柱,求到守衛們對他忍無可忍,亂棍將他打了出去。
他拖著傷痕累累的身子,躲在陰暗小巷,獨自舔舐著傷口。
他打小和嬤嬤一家一塊生活,看多了母慈子孝,便以為家人即是如此。嬤嬤待他敷衍,他也不在意,心裏想著總有一天他也會回家的,也有一個人對他噓寒問暖。
這會兒,心裏恍然明白了,並不是有母親在的地方就是家,或許,這世上,一個真心待他的人都沒有……
當然,他也不需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