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好詩,卻因劉先生是長輩,他給我看詩,我惟敬謹持誦,不可以說讚揚的話
,是日在楊宅宴罷回來,我送劉先生一陣,走過公園邊,見臨崖有古塔老樹,塔
並不大,樹已焚餘,劉先生言此塔此樹,自兒時已見其在此,日寇之時,樹被空
襲。我聽了隻覺人世滄桑,今日卻又是天氣暖和澄清,看那樹時,雖然枯死,依
然奇姿矯晴空。我與劉先生走,總是稍為走在後麵一點,此刻看看劉先生這個人
,無端想起了「碧梧棲老鳳凰枝」。
是年有閨九月,兩個重陽節,劉先生很高興,好像是采頭。是日他畫了一幅
紅梅給我。曹操蘇軾也是喜歡討采頭的。劉先生與我說韓愈的詩好,我想是因為
二人骨力相近,其實他許多地方像蘇軾。他且是腰輕腳健,好天氣出門總是步行
不坐車。他去楊家,有時順路進來溫中看我,他一到就是上客,在走廊裏遇見校
長與教員,都是後輩。他還帶我去過郭公墓,來去有七八裏路,我走在劉先生後
麵,隻覺溫州城裏的街巷都有了分量。郭公臺在海壇山那邊,城外一條鬧街的盡
頭,麵臨甌江口的一個阜丘。劉先生說溫州城相傳是晉人郭璞勘定的地形,這丘
雖小又低,底下巖骨卻直下千尋,江水海潮至此而迴。我隨劉先生登了上去,隻
見風起浪湧,溫州城竟也像石頭城的雄偉。從來江山形勝,還是因為有人。
十月、秀美來。她在蠶種場,今年的秋蠶製種已了結,這回她是與我位在學
校裏,同事與學生皆叫她張師母。我們買火腿與茶葉,夫妻雙雙去劉家。第一次
去劉先生下不在,太太來相見,兩位小姐劉萊劉芷在溫中讀書,是我的學生,姊
妹捧茶出來,行過禮侍立。太太我還初次識麵,她五十幾歲,且是生得秀逸安詳
。她與秀美說劉先生與年青人難得投機,惟每稱道嘉儀先生,秀美就代我謙謝。
第二次去,劉先生在家,太太亦仍出來相陪。劉先生完全是長輩對小輩的和樂,
還遞香煙與秀美。秀美很高興滿足,回來時路上她道、「今天見了劉先生,我胸
口頭像有一股氣飽飽的。」詩經裏說「既飽以德」,大約就是這樣解釋的。翌日
,劉萊送來家製的糯米粉,我與秀美拿這粉到外婆家裏做湯圓。
秀美住在學校裏,人人敬重,先是金校長待她如賓,徐步奎更對這位張師母
執小輩之禮。秀美帶來一張蠶種,分給了女生,教她們等到明春如何養蠶。但她
對女生與對男生一樣,無事不招攬,她與人相處就是這樣的清好。我又帶她去吳
天五家與徐玄長家,都是主人主婦出來堂前敬茶陪客。秀美道、「這回真是過的
夫妻的日子,我做人亦稱心了。」中國文明是「夫婦定位」,她在人世就有了位
。
我是高中二年級級主任,帶領我這班學生遠足到茶山,秀美亦同去。茶山離
溫州三十裏,已近瑞安縣,來去水路,我們包下了小火輪的一隻拖船。秀美在埠
頭買了水紅菱,到艙裏分給學生喫,他們都謝謝師母。船到了上岸,走去還有裏
餘,學生排隊到了山腳下,纔散開各人自便。是日山野晴暖,我與秀美走到山腰
亭子欄檻邊看瀑布,當初逃命,想不到也有今天的日子。但是我心裏仍似喜似憂
。及回學校,燈下秀美舖被,我且看些書,一看看到易經的旅、「旅於處,得其
資斧,我心不快。象曰,旅於處,未得位也,得其資斧,心未快也。」我不禁笑
起來。秀美迴臉間我笑甚麼,我說給她聽了,她道、「出頭日的腳總有的,且慢
慢的來。」
吳清源家不設碁盤碁石,與人對局,月不過二回。日本圍碁九段阪田榮男答
記者問,他亦殆無擺碁譜之事,惟新聞碁每天過過眼,新手的發見亦是在對局時
,並非先曾研究好。記者問他,到了高段,若仍像當初的用功不斷,豈不更進步
?他答並不如此。而學問無段,我隻是年來會得很少看書,惟對當今的人與事物
比從前留心,要說用功,恐怕隻是在自己寫文章時。知識欲也是一種貪,我偶或
讀書,湊巧有一句兩句讀到了心裏去,就已歡喜不盡。讀易經我即如此。
易繫辭、「作易者其有憂患乎?」又曰、「易之興也,其當殷之末世,周之
盛德邪。」我今即是生於中華民國的變動憂患。「震來虩虩,笑言啞啞」,我與
秀美此番受的驚嚇,亦要算得會窮開心。而「震驚百裏,不喪匕鬯」,卻又隻是
個端然。我教步奎你也讀讀。步奎的未婚妻肖梅尚在浙大讀書,要明年纔畢業,
兩人信劄來往,常會無故叮叮堆堆,一次肖梅半個月不來信,步奎發急發怒,來
我房裏,像小孩的要哭出來。我勸解他,他亦不聽。正當此際,門房送來了信,
他一麵拆看一麵已笑起來。我就羞他,唸道、「同人,先號咷而後笑。先號咷,
何可解也。後笑,亦可羞也。註曰、出在易經。」步奎詫異道、「易經裏焉有這
樣的話,一定是你編造出來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