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淨是在成化六年的七月酷暑被方丈裹在黃綢袈裟裏,從燕京待到少林寺來的。當然,同淨自己並不知道,那時,他還是個睡醒了便隻會哭和睡的小嬰兒。
方丈並不是同淨的師父,方丈把同淨帶到少林寺後就交給了自己的弟子了緣。師父心情好的時候,會扳著一章臉督促幾個小徒弟的功課,心情不好的時候,便一整天一整天躲在禪房裏念經。
“師父是想了卻塵緣,”師兄同清曾神秘兮兮地說過,“否則,師父為什麼要叫了緣呢!”
由於師父心情不好的時候比較多,所以平日裏教師兄弟幾個認字念經的是十九師叔了凡。了凡自己還沒有收徒弟的資格,他對小師侄們總是和和氣氣的,唯獨在同淨學經史子集的時候卻難得地一臉嚴肅。
師叔的學問很好,這是少林寺裏人人都承認的,他說自己還曾中過前科進士。至於為什麼要做和尚不做官呢?據說是因為“伴君如伴虎,伴佛如伴母”,當然,這也是據他自己說的。
同淨總是想不明白,為什麼師叔總讓自己學儒家諸子、史家典籍呢?他同淨不過是個小和尚,小和尚念好經,練好武不就可以了嗎?就像同清、同明、同海一樣。
同清同海都是師父從山下撿來的孤兒,同清是小兄弟四個中的老大,力氣也最大,他可以輕輕鬆鬆地舉起同淨,再讓同淨舉起同海,從大雄寶殿走到佛心小築,把一個一個多得數也數不清的菩薩擦得幹幹淨淨。也隻有他跟著師父在外遊曆過兩年,所以他知道諸如他知道江南的夏天會長出很多蓮花座,而觀音菩薩就選了其中最大最漂亮的一個這樣的知識。
同海是三年前深冬一個冷得可以一把抹掉鼻子的早晨才來到少林寺的。那一個早晨,同淨他們早早地開山門,一個大棉襖在在山門口滾來滾去,把他們都嚇了一跳,仔細一看,原來大棉襖裏還有個小娃娃,同海就這樣進了少林寺,做了師父的徒弟。
當然同明不一樣,他有爹有娘,他的娘親每個月都要到山上來看他,走的時候總給他留下點心糖果和一身的眼淚鼻涕。娘回去後,同明總要悶悶不樂,就跟師父似的整天躲在禪房裏,唯一不同的是師父是念經,而他是哭。
同清同淨對此很不屑,堂堂一個小和尚哭得跟個女人似的,那不成尼姑了嗎。同海對此倒沒什麼態度,他還小,隻會吮著指頭裝可愛騙取女香客門的冰糖葫蘆。
同淨最大的願望就是可以下山去闖蕩江湖,小男孩對“江湖”這兩個字總會有一種莫名的崇拜的。所以,關於什麼是江湖這個問題,他已經問過很多人了。
同清師兄說,江湖就是行俠仗義、劫富濟貧;了凡師叔說,江湖,其實就是江和湖;師父說,江湖就是你的心,你的心就是江湖;而方丈說,世界上本沒有江湖,想的人多了,也就有了江湖。
後來,同淨想,世界上本有很多人可以問,問的人多了,也就更不知道什麼是江湖了。
總的來說,少林寺裏的生活還是平和而喜樂的,至少同淨這麼覺得就夠了,當然如果自己背錯書的時候,師叔那不常敲木魚的椎子敲到自己的光頭時可以輕一點,那就更圓滿了。
所以說,不管同淨承不承認,十歲總歸還是小孩子的年紀,隻有小孩子的才會覺得生活可以圓滿。如果是大人,大人想要得到的太多,想要丟掉的也太多,他們的生活又怎會平和而喜樂呢!
同淨偶爾聽到師父和師叔說十年了,這麼快就十年了,然後就沒了下文。到底什麼事情十年了呢,十年前到底發生了能讓“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念佛祖經”的師父都念念不忘呢?
同淨不知道,也不怎麼想知道,十年前的成化六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他隻知道成化六年的時候,方丈法正禪師帶著大弟子了緣進宮為皇太子朱佑極誦經.同淨有時後會猜想,也許師父是在懷念那盛大的場麵。
其實了緣確實忘不了那天三千高僧雲集京城鎮國寺,為皇太子念了三天三夜的往生經,他也忘不了皇太子的生母柏賢妃哭得肝腸寸斷的樣子。但是一切畢竟已經過去十年了,他是僧人,他比世俗上的人更明白一個道理,離開的人已經去了極樂,而活下來的人還將曆盡劫難,比如說柏賢妃,比如說紀淑妃,也比如說那個小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