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比博爾赫斯更具有藝術形式感的作家了。讀者如要進入他的世界,就必須也懂得一點心靈的魔術,才能弄清那座迷宮的構圖,並同他一道在上下兩界之間作那種驚險的飛躍。否則的話,得到的將都是一些站不住腳的、似是而非的印象和結論。

在《世界性的醜事》這個早期的集子裏,博爾赫斯就已經嶄露了他在藝術上非同一般的天才。不僅僅他的抽象能力以天馬行空的姿態自由馳騁,那種操縱全局的氣魄和無止境的張力也令人驚歎。《心狠手辣的解放者莫雷爾》、《女海盜秦寡婦》和《皇家典儀師小介之助》這三個短篇都可以看作不可遏製地爆發著的藝術創造力的頌歌。

在《心狠手辣的解放者莫雷爾》中,精神解放者莫雷爾誕生的曆史氛圍源遠流長,藝術的源頭將要追溯到某種憐憫心,那是由一名神父的慈悲心腸開始的(藝術同宗教感不可分)。人出於憐憫心介入了生活,結果卻是適得其反,一連串駭人聽聞的殘酷降臨了,解放從此成為不可能的事。以一股野蠻的衝力和一個狂人似的腦袋體現自身的解放者莫雷爾,從沼澤地的惡臭中,從自己孱弱的同類裏爬了出來,憑著天才的靈性,開始了漫長的精神跋涉之路。為達到人類和自身的解放,他簡直是無惡不作,其作惡的手段又別出心裁。看透了人生處境的他,心如明鏡,深深地懂得“解放”究竟是怎麼回事:解放就是被死亡在屁股後頭追擊的感覺,像那從一個種植園逃到另一個種植園的倒黴的黑人的刻骨體驗。“目的地無關緊要,隻要到了那條奔騰不息的河上,心裏就踏實了……”為了讓人(或自身)獲得充分的體驗,莫雷爾誘使(以虛假的金錢與自由做誘餌)人不斷冒死一拚,直到拚完了體內所有的力為止。從表麵看,人什麼都未得到,隻不過是中了莫雷爾的奸計;從實質上看,人什麼全得到了,因為自由的真相就是逃亡時的感覺,而且人也談不上中計,因為所謂欺騙是一種先驗的存在。莫雷爾的天職就是解放人體內的創造力,手段也許過於殘忍,但除此之外還有什麼別的出路呢?在窒息生命的密西西比河流域,在遍布可怕的種植園的地獄之鄉,除了莫雷爾的以承認蓄奴製為前提的自由,難道還會有什麼別的自由嗎?逃亡者不甘心,想要徹底解放,他們開始了突破莫雷爾規範的嚐試,莫雷爾就讓他們體驗了所謂“徹底解放”是怎麼回事——一顆子彈,一刀,或腦袋上被打一棍,然後是永久的安寧。那時人再也感覺不到先前逃亡時感到過的自由。在密西西比河流域上,人要活,就必須作惡。莫雷爾的傑出之處還在於,他在作惡之後能夠進行痛徹肺腑的懺悔,懺悔中充滿了聖潔的激情。當然這懺悔並不妨礙他繼續活(作惡),勿寧說懺悔正是為了活下去。

久經沙場的莫雷爾,無論在什麼樣的逆境中也決不改變自己的初衷,他腦子裏那些瘋狂恐怖的計劃無不與解放相聯,他體內的罪惡衝動也無時不體現著對自由的向往。他殺人如麻,讓自己的軀體(他所率領的黑人隊伍)不斷遭受出生入死的磨難,為的是獲得靈魂的永生。

從藝術的狂想之中脫身出來的博爾赫斯繼續說:“莫雷爾率領那些夢想絞死他的黑人,莫雷爾被他所夢想率領的黑人隊伍絞死——我遺憾地承認密西西比的曆史上並沒有發生這類轟動一時的事件。”但是已經遲了,莫雷爾已經率領過了那些夢想絞死他的黑人隊伍——在博爾赫斯永恒的藝術夢境之中。

如果說《心狠手辣的解放者莫雷爾》中的藝術之魂露出的是陰沉和猙獰的麵貌,那麼在《女海盜秦寡婦》中,藝術則以它特有的熱情狂放的叛逆姿態登台了,當然在狂放之際又顯得有些難以理解。

秦寡婦是一名特殊的女海盜,同她的加勒比海的同行相比,她身上具有一種超凡脫俗的神性,就是這種神性保護了她,使她不至於像同行那樣以上絞架為自身的結局。同女海盜瑪麗·瑞特和安內·波內依同樣具有無比的勇氣與膽量,也同樣的殘暴、殺人不眨眼的秦寡婦,內心卻隱藏了一種稀有的憂鬱氣質,這種氣質使得她的一舉一動都自相矛盾,遵循奇怪的邏輯。這就是故事中所指的狐狸本性。狐狸本性讓她在關鍵時刻窺見龍的旨意,狐狸本性讓她既服從龍,又反叛龍,也讓她在獲得無止境的寬恕的同時又受到無止境的懲罰。

秦寡婦的嶄露頭角發生在一個矛盾激化的時刻——人既違背了龍(最高理性)的旨意又背叛了自身的約束(秦),造反精神高漲的時刻。被擁為新首領的秦寡婦不同於秦之處就在於她的無止境的反叛之心以及對這種反叛的自審和徹底否定。一方麵,她是決不馴服的真正海盜;另一方麵,她又將海盜的讚助者們稱之為“口蜜腹劍”,並製定奇怪的法規約束下屬,好像要搞得自己寸步難行似的。這樣一名寡婦,“有一雙昏昏欲睡的眼睛和一頭比眼睛還要光亮的頭發。”她是一名女魔王,燒殺搶掠,販賣婦女。為了燃起更大的瘋狂,她甚至同下屬一道將火藥摻到酒裏麵去喝。但是看看她在船上製定的法規吧,法規強調大公無私,嚴守紀律,嚴禁販賣婦女(在船上)。違令者斬。此種對一般人來說是不可思議、自相矛盾的法規,她的下屬們卻心領神會,使得她可以“指揮若定”。這樣的法規必定來自於龍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