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多人靠拆遷發財,我的表侄陳尚龍就是其中之一。有人說他拿了五套房子七十萬元現金,有人說他拿了六套房子六十萬元現金,有人說是五套房子一百二十萬元現金,還有人說六套房子和一百萬元現金,更有人說,他拿了五套房子和兩百萬元現金……這些數字伴隨著斬釘截鐵、神秘做作、羨慕不已等誇張的神態。看得出,關於房子的爭議不大,不是五套就是六套,有爭議的是現金。
於是人們進一步說,他確實是拿了六套房子,但迅速賣了一套換成現金;又有人說,拿了六套房子賣了兩套,剩四套;也有人說,拿了七套賣了三套;更有人說,拿了八套賣了三套……這又導致了一連串讓人頭昏腦漲的數字組合,以及長時間煞有介事的議論。比探究事實真相更為艱難的,是弄清楚所有的說法及其來龍去脈,這工作量不亞於一次考古發掘。
陳尚龍本人對此負有很大的責任,他每次喝酒之後吐露出來的數字都不一致。他本人加入關於自己拿了多少房子多少錢的討論,讓這件事變得更為複雜。這就是他的性格:有時候希望別人認為自己是個人物,有時又覺得做人還是低調一點更好。但張揚和吹噓的時候更多,占據了幾乎所有的時間。
有人憤怒地說:“陳尚龍拿了多少錢跟我們有什麼關係呢?”——這句話是那麼憤怒,似乎承認對弄清楚此事無能為力。旁邊人說:“是呀是呀,找拆遷的負責人問一下不就知道了,我們說來說去的,好像能說清楚似的。”問題是,負責拆遷的人絕對不會透露各家的準確數字,猶如不會透露自己家的準確數字一樣。
現在,一切都不重要了,陳尚龍隻剩下兩套房子,就在那裏,一套自己住一套父母住。錢一分不剩,而且債台高築,大約兩百萬。當然,有人說他欠債一百萬左右,有人說欠三四百萬,更有人說他其實不欠錢,隻不過是深陷三角債之中。和當年他拿了幾套房子、多少錢一樣,關於他如今欠了多少錢大家也連蒙帶猜,說法繁多。對於普遍月收入兩三千的眾人來說,無論陳尚龍分到了一百萬,還是欠債兩百萬,數字本身都是一股強刺激,必須對此敞開心扉,放鬆肌肉,像躺下來享受推拿一樣享受這股刺激。
陳尚龍已經完蛋了,但是因為欠錢太多,反而像個英雄。
陳尚龍是我的表侄,這一點無可置疑,但我總覺得這不是真的。他比我大十二歲,在我剛懂事的時候,他二十歲。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對著一個七八歲的小孩喊“叔叔”,聽上去有點兒變味,語義動搖。
陳尚龍比我父親小十二歲,但是得喊他爺爺。我的女兒出生後,我又無情地想到了表侄陳尚龍,他四十二歲了,有了一個小他四十一歲的表妹。先人們大概極端艱苦,以至於生育安排得如此步調不一,同一輩人之間年齡差距可以這麼大。當然,如果時間足夠久又沒有大規模非正常死亡的話,我們也會成為先人。
有一個大我十二歲的侄子,這件事讓我的童年充滿了安全感和自豪感。我十三歲升入初中那年,正是小混混們如日中天的時候,幾乎每個人在放學後都會遭到著裝豔麗怪異的小混混的堵截,有的被翻書包,有的被毒打一頓,挨上一二十個嘴巴才能走。我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經曆,我升入初中的第一天放學時,陳尚龍就帶著他能喊到的所有兄弟哥們兒在門口等我,好像我是教育局領導。他這是在向全鎮的小混混們打招呼,不要碰這個小孩兒。可惜陳尚龍當時在鎮上混得不算多好,我受他照顧,最高也隻能享受不被打、不受騷擾的待遇,如果我想在街頭幹一番事業,指望不上他。
後來我們疏遠了,我去了縣城讀高中,他成家立業生兒育女。很多年,我都不記得自己有這麼一個表侄,他大概也不會在乎有我這麼一個表叔。但他是一個善於梳理和聯絡各種關係的人,大學畢業後,我很快成了他家的常客,每次回家都會被喊去喝酒,而且總是讓我坐在主位上。那是堂屋中央八仙桌上麵南背北的兩個位置,背後是一個堆滿雜物的長條香幾和一副巨大的中堂對聯。我有時坐在左邊,有時坐在右邊,反正我不講究這些,陳尚龍也不講究,讓我坐這個位子,隻是體現他對我這個表叔和為數不多的大學生的雙重尊敬。
來的次數多了,我有些厭惡,陳尚龍太喜歡交朋友了,完全是一副交際花的狀態,恨不得每天都在家裏大擺宴席,酒桌上總是端坐著四鄉八裏的狐朋狗友。有的人大大咧咧,有的人受寵若驚,有的人陰森可怖,有的人神情恍惚,有的人諂媚猥瑣,有的人不可一世,有的人深不可測,有的人沾親帶故,有的人來去無蹤……每次去他家吃飯,桌上都會有我不認識的人,哪怕是大年初三、初四這種不宜亂跑的日子。吃飯自然是陳尚龍請客,長此以往,花費很大,雖然客人們打牌之後贏的人會留下一點兒錢,但和花出去的完全不對等。陳尚龍的父母對此意見很大,很多次在後麵的廚房怒氣衝衝,見到我,收斂一點兒,但抱怨不停。陳尚龍也做過父母的工作,大概的說辭是,請這些人到家裏吃吃喝喝,確實要花錢,但是他們都有路子啊,靠他們能掙錢。說著說著,他的父母也無奈地接受了這種狀態,有時候也天真地跟別人炫耀說:“我家陳尚龍,什麼路子都有,到處都認識人。”這句話在陳尚龍欠了一大堆債之後,被翻出來當作笑柄。他所謂的一些老朋友、老關係,大多數實在不怎麼樣,尤其是那些吃著公家飯手握小權力的,隻會做兩件事——吃吃喝喝,哼哼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