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二十一年隆冬紫禁城
不過一夜的時間,承乾宮朱紅的大門被厚重的白雪無聲掩蓋的嚴嚴實實,顏色亮晃的琉璃瓦當也辨不出本來富貴的顏色,全都變成那個令人心神安寧的純白。宮裏各地的獸型雕塑也白了頭,不見了往日的憨態可掬抑或威風凜凜,全成了滄桑的摸樣。
現時是一年中最冷的時候,雪下得也厚,腳一邁進去就出來一個深深的坑,綾緞麵子的棉褲裏滿滿的灌進了雪,還好這都是無根水,蹭到褲子上也不髒。可大冷天的下半身濕漉漉的總是騰的難受,所以內監宮女沒事兒就不大願意往外跑,全貓到暖閣裏烤火。東暖閣裏並排坐著三個宮女,看著年紀都不算輕,臉上全是安靜閑適的表情,身上套著紫羔皮子做麵,藍綠緞麵袖子的宮裝,兩個正做著繡活兒,一個撥弄著麵前的火盆兒,屋子裏很安靜,並沒人說話,隻聽見火盆裏嗶嗶啵啵的聲音,聽起來都這麼溫暖。眼看著過了晌午,東暖閣厚重的鹿皮門簾子突然被掀開了,三個宮女都往門口看去,隻見一個三十多歲的內監走了進來,腰習慣性的微微塌陷著,兩條環抱的手臂間插著一根雪白垂順的馬尾拂塵,頭上戴著一個環麵內凹的縷金紅藍冠子,臉上並無什麼表情,唇角兩邊下墜,深刻的法令紋都顯示出此人的年齡,隻是一雙明亮而狹長的眼睛,還依舊放著炯炯而不甘的神色。他身後還跟著一個十四五歲的身材細瘦小內監,蹲在地上給他撣著褲腿子上的積雪,看不清形容。
三個宮女連忙站起來,其中一個年紀最大的陪著笑說道“總管回來了,這麼不爭氣的天兒還勞累您到處奔波,說到底還是娘娘器重您,能者多勞,您辛勞吧,快這兒坐著,剛攏的火兒盆,熱乎著呢”
那內監總算露出點笑模樣兒來,他二十幾歲的時候就在承乾宮裏當差,眼看著自己宮的娘娘從嬪到妃子,再到貴妃,皇貴妃,從青澀懵懂到而今的權傾**,即使有皇上護著,娘娘的日子過得也不大順遂。萬曆十二年福王出生的時候,闔宮上下都以為他肯定是太子,自家主子也母以子貴的當上了貴妃,這麼多年幫著皇上處理了不少的煩心事兒,糾察禦史與吏部文淵閣的案子,翰林被廷杖的案子,張居正紅袍玉帶的遺案,高拱戚繼光疑似謀反的案子,王大臣行刺的案子,這些年就沒消停過,雖說後‘宮不許幹政,可要沒有自家娘娘陪著,皇上也堅持不了這麼久,他是個有雄心壯誌的人,一心想擺脫束縛而收拾舊河山,可自從張居正沒了之後,全國上下的糾察禦史就興了起來,把皇上看的更嚴,皇上心裏苦,可還得硬撐著執政,要沒有她這個解語花,指不定有多憋悶。
可娘娘這些辛苦,誰看見了。皇上寵著娘娘,一心想立福王為太子,但朝中都施壓讓皇長子坐這儲君之位,皇上沒法子隻能拖著,後來在群臣的要挾下實在托不下去了,才在萬曆十九年立了皇長子為太子,為了補償娘娘,給她升了皇貴妃,還給剛剛七歲的皇三子升了福王,還給了河南做封地。可誰都看的出來,皇上是灰了心,沒有了年輕時候的勁頭,其實福王朱常洵是萬曆的第二個孩子,隻是那年六王爺戰死沙場,皇上為了撫慰手足之情,才將六王爺的兒子接進宮裏過繼,正巧比福王大半歲,就成了二皇子,福王在年齡上不占優勢,在朝中沒有太多的人脈,自然在儲位之爭裏落敗下來,還好皇貴妃不在乎,皇上好歹安慰了些,可還是把支持皇長子繼位的太傅兼太子太師左住國中極殿大學士申時行給清出了內閣首輔席列,這下那些糾察禦史又叫囂著是皇貴妃挾私報複,給皇上吹了枕頭風兒,把娘娘說成了個妖妃,堪比妲己妹喜。娘娘也不像當年那樣不知輕重的說笑,隻在皇上麵前老裝作沒心沒肺的樣子,其實老成了許多,性子也安靜了不少。這些年各地災情不斷,後‘宮的開支隻能一減再減,可為了給天下人吃定心丸,皇家的麵子還得強撐著,祭天避暑的,一樣兒也不能丟份兒,各宮也不能太委屈著,尤其是有孩子的。本朝文官還願意搞集會,他們從前都是苦學子,通過科舉才出人頭地,科舉從鄉裏到殿試,同一次鄉試出來的,論‘鄉誼’,同一年取士的,論‘年誼’,他們隔三差五的聚在一起,喝多了就說些不著邊際的話,還鬧出了好幾次牢獄之災,再說這麼著,很容易引起黨政和官場傾軋,皇上很是擔心,娘娘就想了個法子,每個月在宮裏舉行宴會,讓他們盡情的聚,在外麵看著也是君臣和樂的樣子,也是不小的開支。無法開源,隻能節流,沒辦法隻能從自己嘴裏省糧食,皇貴妃一年的俸祿合該是三千兩起霜紋銀,可娘娘一年花在自己身上的錢還不到一百兩,有大場合也隻穿著當年冊貴妃的禮服,隻每年拿出來修繕修繕,大麵上看著還行,仔細一看都有破損了,哪一朝的皇貴妃這麼寒磣過,她自己也很少吃那些珍貴的東西,還壓製著不讓內務府采購,偶爾得了一批珍奇補品,也是給太妃和有孕的妃子送去,自己很少碰一嘴,福王的日子過得也苦,誰都知道皇貴妃寵冠**,就都以為福王得的賞賜肯定多的手軟,福王去太學的時候,那些奴才和翰林就使勁兒的巴結,可福王實在拮據,無奈給的賞賜就少,跟太子根本沒法比,明的暗的沒少給福王委屈,也難為那七歲的孩子,天天裝的沒事兒人一樣,隻是不願意說話,總是自己一個人悶悶的想事兒,沒點厄小孩子活潑的樣子,連自己看著都可憐。六宮這麼多事務,本來就是焦頭爛額,幾年前孝端皇後殯天之後,擔子都壓在皇貴妃一人身上,又得伺候皇上,又得打理後‘宮,還得壓製著不安分的妃嬪,她累得都脫了形,瘦的風吹就能跑一樣。他自己也從小太監一路高升,昨兒個剛升了內監統領,到乾清宮奉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