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3章 工蜂(1 / 3)

一場大雨洗淨空氣裏的灰塵,初冬時節的陽光柔和地撫照著海洋和大陸。海城南隅在晨光下色澤鮮明,安詳寧謐,節奏均勻的呼吸聲與海濤共振,嘩啦!嘩啦……!

城市剛從噩夢中驚醒,全身酥軟麻木,懶洋洋的,每一個細胞都有共同的感覺。大字報褪色了,久經日曬雨淋、風吹浪打,早已凋落殘敗,頹廢不堪;高音喇叭的吼叫聲隻剩奄奄一息;每個家庭的書架上都堆滿了紅色塑料封麵的語錄本、選讀本、老三篇、老五篇、文件彙編、詩詞解釋等等,都被灰塵覆蓋著,一睡不醒;早請示、晚彙報已很少有人再搞,誰也沒有明令取消,都是自動荒廢的;收集像章的熱潮已接近尾聲,批鬥遊街的積極性已消沉下去。隻有新學的業餘木工們勁頭十足,大有掀起更大熱潮的趨勢。家具的式樣在不斷翻新,新陳代謝之速,可與文化大革命中風雲人物的上台與下台相比。

在一個極不顯要的角落裏,充滿了一種與外界、與本身都不協調的朝氣。昨晚,三個將軍的女兒睡在一床,她們是陳小炮、彭湘湘和李小芽。開頭是勸慰聲和哭泣聲夾在一起,後來是挽袖子,揮拳頭,興奮地長談,再後來又出現了意外的歡喜,因為湘湘的爸爸回來了。

爸爸回來了!他帶來振奮人心的消息,帶來富有感染力的樂觀的言笑,帶來與困難作鬥爭的鼓舞力量。他和孩子們在一起促膝長談,隔壁朱大娘的公雞叫過兩遍了,才催促著女孩子們上床睡覺。而他自己,還在兩間房裏左看看,右看看,到處摸摸,繼續磨了一段時間。

後來,他把那張躺椅搬出門,放在台階上,靜靜地躺在那裏抽煙。朱大娘家裏的雞不斷地在籠子裏騷動,水田裏的青蛙咕哇咕哇地叫個不停。這情景不由得又使他想起了參加紅軍以前,在鄉下,在山村裏,在那達官貴人的轎子從來不去的地方……那時候的彭其能有這麼好的房子住麼?能叼著紙煙躺在睡椅上麼?夠啦能在台階上搭一個棚子煮飯就不錯啦!不是經常教育戰士們憶苦思甜嗎?當將軍的也應該憶憶苦,思思甜啊!獨院小樓,前呼後擁,似乎是一種幸福!可那幸福也太容易喪失了!講了幾句不該講的話就一落九千丈,難怪一般人都是很謹慎的。還有人為了獲得獨院小樓,不惜把靈魂賣了。那種人頗為想得通,因為他知道靈魂是痛苦的根源,肉體可以體會到人的和畜生的種種快活。他想著想著,不覺天已亮了,直到這時,他還一點睡意也沒有。

早晨,以湘湘為主,以小炮為副,做了一頓不錯的早餐。蔥卷餅、稀飯、涼菜,後來又補煎了八個溏心雞蛋,算是湘湘為爸爸和小炮餞行,對小芽表示慰問。“吃!還能吃一頓好的,明天就在鄉下了。”陳小炮是不講客氣的,湘湘把自己的一份雞蛋也讓給她吃了。

早餐過後,那輛為大家所熟悉的黑色轎車從坑坑坎坎的臨時公路上爬來,一直開到門前曬坪上停下。仍是原來的司機,走上台階向彭其行了一個軍禮,報告說:“陳政委和江主任在司令部門口等著,同車送您到機場去,專機八點三十分起飛。”

彭其叫司機坐下,他與女孩子們商量道:

“你們看怎麼辦呢?”

“什麼怎麼辦?”小炮反問。

“車子頂多隻能坐五個人,那裏還有兩個。”

“這時候又親熱起來了。”小炮不平地說,“叫他們坐自己的車去。”

“對!”彭其立表讚成說,“不管他們,我們這裏也有幾個重要人物。”

“對嘛!”陳小炮說,“誰反對我們去送彭伯伯?重要人物們,上車!”她抬手一揮,幫著彭湘湘將她爸爸的簡單行李提上車去。

鄰居朱大娘對轎車很有興趣。她雖然見過不少各式各樣的大轎車、中轎車和小轎車在街上跑,卻從來沒有開到她家門口來過轎車停在門口,雖然不是來接她的,而她已感到十二分高興了,那高興的程度沒有人能夠確切知道。她發現車身光滑得可以照出人影來,她不知車屁股後麵的紅玻璃燈是做什麼用的,她想象這樣的車子可能要十萬元才能買到一輛,她懷疑真要比賽時這小車不一定跑得過大卡車——盡管經常看見小車從大車旁邊衝過去。她想摸,不敢摸,她想問,不好意思問。

姓彭的老頭子領著他戴眼鏡的女兒和女兒的朋友上車了,朱大娘笑了笑,以表示她的祝願,遠遠退開,用羨慕的眼光望著他們。

彭湘湘推開車門露出頭來說:

“朱大娘,您也去嗎?”

“我?嘻嘻!我……”

“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