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給我一支煙(男版)1(1 / 3)

謹以此篇獻給那些在夜色中跳舞的孩子,特別要獻給一個叫芳芳的女孩。

——題記

“我跳舞,因為我悲傷。”

我不知道這句話對我意味著什麼,但它卻深深地烙在了我的腦海中,比我身上從娘胎裏帶來的胎記更深刻,已經透到了我的骨髓裏。

“我跳舞,因為我悲傷。”

讀到這句話時,我正在一套公寓裏,與一個女人在她那張寬大無比的席夢思床上跳著舞。與我跳舞的女人好像還很年輕。我的意思是說,她其實已經不年輕了。也許是吃多了羊胎素之類的東西,她的肌膚光滑滋潤,她的呻吟如河水泛濫般不可遏製,然而她的眼神裏長滿了歲月的斑痕。我猜她肯定已經“奔四”了,而我四舍五入才能“奔三”。此時此刻,在她那河水泛濫般的狂情裏,我的肉體裏同樣盈滿了類似的狂情。天,我的身體快要爆炸了,她的也一樣。可是,我的靈魂早已飛出了身體,在太空的某個地方飄蕩,飄蕩,飄蕩……

突然間,聽見她的一聲尖叫:“我的天使!”於是,一切歸於死一樣的沉靜。我感覺到她的身體在漸漸變冷、變硬。於是,我聽見她開始用肮髒的語言、猥褻的腔調對我說這說那。可是,我一個字也不想聽。我叫不出她的名字,也不必知道她的名字;我記不清她的臉,也不想記住她的臉。和女人在床上跳舞是我的工作。當然,工作,就得拿工資。和女人在床上舞蹈,於我是工作,於她是享受,所以她得付我工資,這是非常公平的。這年頭沒有免費的午餐。

你一定已經猜出了我是幹什麼的。對了,我是做“先生”的。這是文雅

的叫法,那些不文雅的叫法還是省去吧,為自己留點麵子。我可以想象出

你看我的目光,先是驚奇,然後是鄙夷,再就是憎恨,這個變換過程是短

暫的也是永恒的。這樣的目光,我見得多了,所以並不介意。

我為什麼要介意呢?如果讓時光倒流幾百年,幹我這行的可是唐詩宋詞的傳播者。那時候如果沒有這類人,那麼美的詩詞大概早就湮滅在曆史的長河中,連個影子都不剩了。真要是那樣,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文化精髓又從何談起?這樣一想,那些驚奇的、鄙夷的、憎恨的目光,一切便都與我無關了,一切都變得純潔而有詩意了。

剛出道那會兒,我曾經接了一個客人。記得我曾承諾她會飄飄欲仙。為了達到這個效果,我花了兩個多小時才讓她興奮起來並獲得了高峰體驗。事後,她告訴我,她已十幾年沒有性高潮了。我用麵紙輕輕擦掉她臉上的淚,激動得喘不過氣來。我真想向世界大聲宣布:我,歐陽劍,一個從事最古老最卑賤職業的人,拯救了一個女人,喚醒了一個女人的生命。盡管我在大多數人的眼裏是那麼低賤,那麼卑微,那麼齷齪,但是我的價值與他們沒有本質的區別。那次我沒有收她的錢。以後,我每每遇上這種可憐的女人,都是免費服務。在每一次的免費中,無法揮去的羞恥感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勝利者的驕傲。也隻有在這個時候,我才感覺到自己的存在,我又變回了自己,一個有血有肉的自己。

我承認自己是戴著麵具走在陽光下,走在人群中,但這並不代表我是虛偽的。這世上,哪個人不是戴著麵具活著?有一回我無意之中打開電視,畫麵上是一個威嚴的男人在作報告。一看見這張臉,就覺得眼熟。我打開記憶的閘門,搜索這張臉的信息。終於想起來,這張臉曾經出現在我的小兄弟小姐妹們經常出入的夜總會,在那裏,這張臉為了一個“小姐”與一個男人爭風吃醋,大動幹戈,風度掃地。我看著畫麵裏這張看起來道

貌岸然的威嚴的臉,聽著他傳教士布道般的慷慨陳詞,我狂笑起來,笑得那張臉在我的眼裏扭曲成糞坑裏蠕動著的蛆,讓人惡心想吐。我和他都有兩張臉,都隻會在特定的時候、特定的地點、特定的情景之中摘下麵具,展現最真實的一麵。在這一點上,我和他是平等的,如同經過墳墓,所有的人都同樣站在上帝麵前。

當然,麵具戴久了,就會覺得悶氣,得摘下來透透氣,這種摘是主動的,而不是像電視上那張威嚴的臉被動地摘。主動摘,是為了完完全全地麵對一個人,這個人是我想看到的,這個人曾經那麼想感化我。

一個秋日的下午,天很高很藍,秋陽在水中洗過了,很明澈。我的那位大學校友張輝映,我隻叫他阿輝,他現在的職業是吃公家飯的小官吏。他從良知講到了道德,從道德講到了法律,試圖讓我迷途知返。但在我看來,他講的那些,與其說是在教育感化我,不如說是在賣弄自己的博學。這麼多年了,他的這種喜歡賣弄學識的脾性一點也沒變。在他滔滔不絕說了一大堆話後,我告訴他,這些話還是說給他的下屬聽吧。其實就是他的下屬聽了,也不過當作是逢場作戲,而且是一場極其無聊的戲,戲散了,就什麼都沒有了,何況對於一個已經上了“山”下了“海”的人?我回敬他的是這樣一句話:最卑賤的妓女往往是最聖潔的貞女。

他聽了,隻是淡然一笑,然後沉默了,看上去像在思考和回味我說的這句話。這句話根本不是我的知識產權,是某本書上寫的。其實,他是從不回味和思考別人的話的。他的習慣是,每每在需要作出決斷的時候,喜歡用模棱兩可的沉默來應對,這就是他油滑的一麵。他在官場上是不是這樣?但我寧願把他的沉默權當是默認。後來他問我老了怎麼辦。我說,到了做不動的那天,我就把自己的經曆寫出來,拿去出版,不愁賣不掉。因為在這個社會裏,大多數人總喜歡偷窺別人的私生活,雖然他們嘴上不承認,其實心裏想得都快發瘋了。他們太需要偷竊別人的隱私來給平淡無味的生活添加調味劑了。我把我的隱私寫出來,不暢銷才奇了怪了。其實,我比誰都明白,這一行根本不可能幹到老,幹個三年五載後,就是心裏想幹,自己的身體也會說對不起了,因為那時“老二”將不再昂挺,從外到內都成了陽痿者。一想到自己可能徹頭徹尾地陽痿,我的心裏便湧出空曠的蒼涼來,仿佛看見自己猥瑣地倚著牆曬太陽,看著人來人往,內心呼喊著自己的“命根子”。但此刻,我別無選擇,我無能為力。

從那個陌生女人的公寓裏出來,正是清晨,太陽剛剛從夜色裏探出頭來。差點忘了告訴你,不陪客人用早餐是我們的行規。走在行人稀少的路上,睡意像三月的小雨密密地細細地輕輕地綿綿地緩緩而至,我趕緊戴上墨鏡。那睡意在墨鏡陰鬱的色彩裏悄然退出。清晨的陽光是沒有出盡的汗,一點也不爽利,曖昧的。透過墨鏡,我看見了馬路兩旁蓬頭垢麵的法國梧桐,看見了空中密織如網的電線,看見了偶然飛過的一群家養的鴿子,看見了這座城市灰蒙蒙的天空。凡夫俗子們從我的身旁走過,行色匆匆。我之所以稱他們為凡夫俗子,是因為他們排斥與他們的眼光、與他們的思維方式、與他們的行為藝術不同的人。他們講究共性,害怕個性。他們以為自己的一切都是正確的,總是以衛道者的姿態指責別人是錯誤的。其實他們是最脆弱的群體,是最俗陋的瓷器,是最經不起誘惑的亞當和夏娃。他們害怕打破固有的平衡而達到新的平衡。如果讓我在凡夫俗子和行屍走肉之間選擇,我寧願做行屍走肉,事實上,很多時候我就是一具行屍走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