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白雲蒼狗(下)(1 / 2)

他死了――

那個始終站在她的過往之中,殘酷而英俊的男人……死了。

他曾是他黯淡生命裏唯一的光芒,卻又成為她顛倒的前半生中至大的陰影。無數個夜裏她開始回憶那些幽居在駙馬府繡房中的寂寞歲月,回憶善心的掌庫娘子和傲慢的流蘇,甚至開始回憶起連鉉和連懷箴……卻從來不敢去回憶他。

連長安很清楚,即使外表早已愈合,皮膚下麵依然在潰爛流血。他是她不敢觸碰的禁忌的傷口;她不願去想起,因為從來也沒有忘記。

他竟然就這麼死了――

她不敢回憶他,卻曾經無數次想象過自己的複仇。不是針對那個活生生的名字活生生的臉,隻是將一切當成某種抽象的仇恨的符號,從而得以痛快淋漓的複仇。

她夢見自己再一次回到了燦金屋脊鱗次櫛比的龍首原,這一次,卻不是站在紫極門上刀斧加頸,而是統領千軍萬馬頂盔披甲凜凜威風,石榴裙上,敵人的鮮血開出一朵朵豔麗桃花……她甚至夢見自己再一次走進了兩儀宮,嵌碧璽的銀熏爐香霧繚繞,赤金鳳釵委落於地、折掉了半邊翅子;她手中提著長劍,那男人和他後娶的美麗貴妃伏屍在她腳下……

――可是,他卻這麼輕輕鬆鬆地……死了。

***

紮格爾起得比連長安還要早。他已然騎過一圈馬,舞過一趟刀,正盤膝坐在帳裏;乳白色的奶漿從身旁女侍手上的銀瓶中流出,流進一隻並不精致的銀碗,流進他的喉嚨。

他是尚未繼位的單於,並沒有住在傳說中用黃金塗飾屋頂的羊皮大帳裏。一陣風吹來,帳簾忽然飛起,捧羊奶的女侍臉上忽然一紅,連忙垂下頭遮住竊笑的嘴角,也不待吩咐便飛快地收起銀瓶飛快退了出去。

連長安的麵色也泛著一層紅光,卻顯然並不是因為羞怯的緣故。她額間見汗,大口喘著氣,不由分說徑直便問:“紮格爾,他死了……是不是真的?”

紮格爾一手端著銀碗,嘴唇上還有白色奶跡。他終於放下了碗,點了點頭:“是,兩天前我就得到消息了。但是還沒有確定,所以沒有告訴你。”

“是真的……死了?”

“這還不好說……不過,這消息現在已沸沸揚揚,總有**成可能性了。”

連長安雙膝一軟,刹那間竟像要站不住了。紮格爾向前兩步將她的重量穩穩接在懷中,發現她在瘋狂的顫抖。

“……怎麼,長安?我原以為你會高興的。”

“我是在高興!”連長安猛地張開手臂,死死環抱他的肩膀;力量用得那樣重,以至於渾身的肌肉都變得硬邦邦的。她拚命咬著牙,不讓雙齒發出“咯咯”的聲響,“我真的很高興……可是,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害怕。”

――我覺得害怕。害怕命運的顛倒,害怕人世的無常,害怕在它殘酷的指尖,最深的愛與最深的恨同樣猶如無根之草,風一吹就會飛散掉;它像彈奏琵琶一樣,癲狂地彈奏華麗樂章,於蒼空的高處哈哈大笑,把最堅定的信念與最決毅的誓言輕易擊得粉碎,拉朽摧枯。

――我的確非常喜悅……但我竟恍然發現,激奮傳入身體,卻變成難耐的戰栗;喜悅到了極致,隻剩下黑色的恐怖――我直視過這樣的黑色,我知道在那之中,安睡著尖牙利齒的怪物。

笑容終於爬上了紮格爾的嘴角,那樣柔軟的笑。他一下一下輕撫著連長安的背脊,用手指梳理她飛散的青絲。“怕什麼啊,小丫頭……難道是害怕自己的好運嗎?他們漢人的話是怎麼說的?聖天子有百靈護體,隻能說明他並不是真龍。”

輕易之極的,不安漸漸開始平息;他一定是有魔力,一定是的。

紮格爾懷抱著她,絮絮說著,講到熱處,嘴角不由落下,輕吻她耳後的肌膚:“……漢人雖不如我們匈奴男兒血性剛強,人數卻比我們多百倍千倍;他們若自己不亂,我們是沒有什麼辦法的,哪怕今日殺一批,明日再殺一批,也殺不盡絕啊……幸好他們總是內鬥不止,這可是好事。不管他是真死還是假死,其實我倒希望傳得越亂越好;一亂起來,我們才有機可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