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嫁衣(1 / 2)

宮裏的玉冊到來的時候,駙馬府中一片忙亂。上柱國大將軍、金紫光祿大夫領太子太保連鉉急急攜著妻子昭陽長公主擺香案跪迎。果然是權勢熏天、北齊一等一奠潢貴胄,縱九橫七足足六十三枚鎏金門釘的朱漆正門徐徐開啟,繡氈鋪地,花飛如雨,山呼萬歲之聲隨風而起,輕飄飄直向龍首原上不夜但極宮。

多麼繁華熱鬧,盛極一時——不過熱鬧也是白鬧的,長安想。

她不用看也能猜到那場麵,她不用看也知道連大將軍定然麵色鐵青,花白胡子根根豎起;昭陽公主大概又驚又怒渾身,臉上擦的胭脂簌簌而落,像緋紅色的雨……長安垂下頭,手中繡針絲毫不停,大朵素白蓮花在棚架上一瓣一瓣綻放,拱衛著純金絲線織就的蕊。瓊枝樹、萬寶瓶、飛舞的龍和鳳,她每針每線都繡得極小心;這是皇後娘娘的嫁妝,下錯了一針就是一記鞭子,給你長記性。

白蓮隻剩下最後小半片,繡房的門突然“哐”一聲震開,震得房梁上的浮塵撲刷刷掉。長安依然沒有抬頭,動作越發一絲不苟越發慢條斯理,任夕陽將道道人影投映在麵前的棚架上。四周寂靜,隻有屋外的鳥鳴聲,啾啾響。

“說話啊!”心底有個聲音冷冷在笑,“我看你們此時此刻還能說些什麼?”

皮靴的底子擦著青石地,棚架上那排人影裏居中的一個忽然變大,將她整個籠罩。刹那間,眼角寒光驟閃,長安下意識抬頭,但見一道霜影直擊而下,擦著她持針的手,一刀將棚架生生劈為兩半!持刀人赤袍金甲,卻生著張與自己相似的俊俏容顏——美得像火,美得像蓮,美得像垂死前的妖豔。

“賤婢!”那人對她戟指喝罵,“災星轉世的賤婢!看我今日不取你狗命!”

到底是給割破了,手上火辣辣疼。長安靜靜望著自己的血從瓷白的肌膚中淌出來,流過足足繡了十五天、如今卻已破成兩片的織錦幔帳,將上頭的白蓮花染成鮮紅。她知道連懷箴不敢動手,隻不過撂撂狠話罷了,否則剛才那一刀已然將自己砍作兩半,哪裏還等得到現在?她不怕任何威脅,這件事從一開始,早就冒著必死的心思,早就拋卻一切什麼都不顧了——她還有什麼可失去的呢?她一點不害怕。

懷箴果然隻是罵,再也不敢上前半步;手中那殺敵無數的名刀夜雪,再也沒能舉起來。

“……夠了,箴兒,住口!她是你姐姐。”門外傳來一聲威嚴嗬斥,當朝駙馬終於出現。長安依然埋頭,抓起半片織錦緊緊壓在傷口上,冷冷笑。

——姐姐?我沒福氣做“盛蓮將軍”的姐姐;更沒福氣當您的女兒。

懷箴從來都是掌上明珠,在父母麵前百依百順,幾時受過這樣的委屈?氣得連佩刀都拋在地上,掩麵大哭著跑了出去。

——跑去找你娘嗎?跑去找那個看上有婦之夫,因而逼人休妻再娶的霸道女人撐腰?省省吧,連懷箴!拿你當寶貝的糊塗老昏君已經死了,如今坐著禦座的是咱們大齊從未有過的聖明天子,是二十四歲的中興之主。我的債,我娘的債,終於到了清算的時候!

連鉉咳嗽一聲,語氣是刻意的溫柔:“女兒……”他遲遲疑疑開口。

長安施施然還了個大禮,盈盈笑出一對酒窩:“是,‘駙馬’!”

做父親的表情就像給人狠狠揍了一拳,竟然語塞。

連鉉一揮手,眾人識相的紛紛退出去,關上門。狼藉遍地的繡房之中,父女二人長久沉默。長安並不催促,她急什麼呢?多少年都等過了,還等不得這一會兒?

“你……陛下什麼時候和你……”連大將軍終於發問。

長安原以為他會諂媚,他會暴怒,他會捶胸頓足大聲懺悔……可是都沒有。她微微一怔,隨即實話實說:“就見過那麼兩次,大人您都知道。一次是陛下登基前到府裏來時隨眾人拜見;還有一次,就是半年前……”

提到……他,提到她與他相識的過往,一抹飛霞忽然飄上長安的臉。上天可憐她,一定是苦命的娘在冥冥中保佑著。

“半年前那一次不過是意外……”連鉉垂首沉吟,雙眉緊緊蹙在一處。他年輕時是也曾是有名的美男子,否則也不會被先皇最寵愛的禦妹一眼看中,尋死覓活非他不嫁。現在雖已將老,又過早謝頂,若去掉冠帶頭上便油光可鑒;可一輩子戎馬生涯,當年的底子打得極好,近六十了依然身形健壯,氣宇軒昂,連玉帶下的腰腹都是平的。

“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他現下雖沒什麼嬌妻寵妾,身邊人總也有幾個,怎麼會無緣無故看上你?陛下都對你說了什麼?難不成他一見麵就表露……表露了傾慕之意嗎?你把他對你說的那些話,隻要記得的、有印象的統統告訴爹——對了,特別是他有沒有提到咱們……蓮花軍?”

長安的臉猛地漲至通紅,她徹底無法克製自己的怒火,一瞬間爆發開來:“夠了!”她大叫,“你隻知道你的‘蓮花軍’!你憑什麼命令我?你以為你還是權傾天下的駙馬爺嗎?你以為那惡毒的女人還能給你庇護?現如今萬歲要迎娶的人是我,不是你的心肝寶貝連懷箴!要成為當朝皇後母儀天下的不是長公主的千金,是來曆不明的下堂婦生下的我——連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