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醫生檢查,老人死於心肌梗塞。吳書成的葬禮是他的學生們自發組織起來操辦的。
送葬的隊伍足足有半裏路長。總爺巷和吳家大院雖然已經不複存在了,抬喪的人們仍然將他的棺材抬到總爺巷舊址打了個轉。
老人一輩子在大院裏生活,愛這個家愛得徹骨銘心,讓他在即將與青山為伴之前,再在總爺巷走一遭,再看一眼他祖祖輩輩住過的屋場,他生活過的地方吧。
吳書成的靈柩被抬到總爺巷舊址的時候,王跛子發話:“書成老弟是我們一塊長大的兄弟,他走了,我要按我們娘娘巷的規矩給他舉行送葬儀式。”王跛子踅身對一臉悲淒,愣站在一旁的楊禿子說,“楊禿子,把你的看家本領拿出來,給書成老弟做一棟屋,要做兩進四封印子屋,書成老弟的祖宗曆代為官,他自己也飽讀詩書,滿腹文章,不要讓那邊的人小瞧了他。李十,你把嗩呐拿來,我們給書成老弟唱段高腔送行。就唱吳舉人寫的《寡婦鏈》那個本子。素萍,你和素娟如姐妹一般,你也給吳叔叔帶孝吧。還有時弘,你也來給吳叔叔作個揖,他是你的叔,又是你的恩師呀。”一群老人,圍坐在吳書成的靈柩前,應著李十那淒婉悲切的嗩呐聲,把《寡婦鏈》唱得驚天動地,催人落淚:
三江怪,三江古,三江似娘又似虎,是娘養我三十載,是虎吃人不吐骨。
你為何生男隻有纖夫命,你為何養女難免做寡婦,你為何不給甜來隻給苦,你為何不準笑來隻準哭,你為何隻降冷來不添暖,你為何隻降禍來不賜福?
問蒼天啊,青龍峽何時沒有翻船的浪,問大地啊,白虎灘何時才得成平湖?
吳書成埋在新城後麵大楓山公墓。人們散去之後,墳前隻留下素娟素萍和章時弘三人。
素娟哭得特別厲害,誰也勸不住,悲悲切切,讓人見了也抑製不住要陪著掉眼淚。章時弘知道她這些日子心情一直不好,父親去世,無疑使她那原本不好的心情雪上加霜,也就不知道怎麼勸她了。
素萍前些日子向法院遞交了離婚起訴書,和章時弘已無話可說。見章時弘陪著素娟,說:“我回去了,胖胖放學了要回家吃飯。”說著就走了。
章時弘對素娟說:“我們也回去吧。”“我還要坐一會兒。”素娟悲戚地說。
天,漸漸黑了下來。
墳前,隻有章時弘和素娟坐在那裏。
“素娟,你要節哀才是。”素娟泣不成聲地說:“沒有想到,我爸就這麼匆匆走了。”章時弘重重地歎了口氣,說:“你爸去世了,他的話,我還銘記在心。你爸常說,一個人的真正價值,不在他的地位,也不在他擁有的財富,而是看他為老百姓做了些什麼事情,老百姓歡迎他,擁護他,就是對他人生價值的最大褒獎。電站建成了,關閘了,全縣二十萬移民也全部搬遷上山了,可是,庫區移民真正的困難還在後頭。我準備到庫區去工作幾年,紮下根,和鄉親們一塊重建家園。”素娟聽他這麼說,不管不顧地撲過去,摟住他,深情地說;“弘哥,你為什麼就不考慮一下自己啊,你就準備這麼過一輩子麼?”章時弘輕輕地撫著她:“寧陽二十萬移民一天不安居樂業,我的心就一天也得不到安寧。他們是我一戶一戶給弄上山去的,我有責任讓他們盡快走出貧困,過上好日子。”章時弘平靜了一下心情,“素娟,有些話,我多久就想對你說,隻是,我說出來,你也會認為我說的不是心裏話。”章時弘深情地看著麵前的素娟,“我的確很喜歡你。但是我們生活的環境,我們接受的教育,我們所處的地位,都是不允許我們一起生活的。那樣,你和我都會擔待無法承受的罪名,你爸在九泉之下也不願看到這種結局。素娟,還是按你爸說的,我把你當成我的親妹,你把我當成你的親哥吧,吳老師去世了,我就是你的親人。”素娟深情地看著他,許久才說:“算了,這輩子我也不想什麼家不家了,按我爸說的,為寧陽的百姓多做些事情,讓他們把日子過得順心一些吧。”素娟說著,淚水竟嘀嘀嗒嗒地滴落下來。
五十八寧陽縣委、縣政府是古曆臘月二十九放的假。這年沒有三十,二十九就是除夕。章時弘沒要車,也沒帶人,自個就下鄉去了。他是在岩碼頭區拋書記家過的年。第二天、第三天拋書記一直陪著他,給區裏的幹部職工拜了年,又走了兩個鄉八個村。岩碼頭區沒有小車,拋書記和其他幹部一樣每人一輛飛鴿牌自行車。如今舊的車路被水淹了,新的車路又沒有修通,飛鴿也就派不上用場了。兩個人走走停停,兩天下來,一身骨頭都散架了。拋書記開玩笑:“老夥計,你還準備走幾天?縣裏放四天假,中間夾一個公休日,就六天時間,已經去三天了啊。”章時弘笑說:“過了三天,還有三天呀。”“我可陪不起你了。”“怎麼,想你那高女人了?”“我答應她初三回娘家看望她的老娘。”拋書記做了個鬼臉,“這個時候不順著她,今年她賺的那些毛票我就別指望弄到手了。”章時弘說:“如果這樣,你的損失就大了。你回去吧,我再走兩個地方。”拋書記笑道:“老夥計,你的家庭問題是怎麼處理的,聽說你那婆娘已經向法院起訴要離婚呀?”章時弘道:“我沒有理睬她,前幾天,她又把起訴書取回去了,聽說我那嶽老子這次狠狠地罵了她,說是再要鬧離婚,他就不讓她進屋了。”“移民工作結束了,還是按你上次對我說的,把夫妻關係弄好一些吧,回到家裏,沒有熱飯熱茶不打緊,抬頭看到的是一張冷臉,晚上睡覺碰到的是個冷背脊,那個日子怎麼過。”“唉,不行啊,我準備帶個工作隊到移民區來,把老百姓弄上山,還要讓他們紮下腳跟才行。”拋書記歎氣道:“你呀,心裏除了工作,除了移民,隻怕再沒有別的什麼了。”拋書記頓了頓,突然問章時弘:“李書記去省醫院幾個月,病情怎麼樣了?”章時弘說:“我上次去省裏開會,到了他那裏。一位專治肝病的中醫專家給他開了幾劑中藥吃,病情有點好轉。”
章時弘歎了一口氣,“當時,莫書記和項專員不強迫他去省醫院,他隻怕已經不在人世了。”拋書記說:“李書記這個人更不用說,心裏也全是工作。真希望他的病能治好。他才五十出頭,還能為寧陽做很多事情。”兩人又說了一陣話,拋書記說:“我就不陪你了。”章時弘說:“老夥計,口袋還有多少錢,全給我算了。你回家反正弄得到你那高女人的錢。”拋書記把口袋裏的元票角票全掏出來,總共才三十一塊兩角:“你自己還有多少?”“三十塊,這個月的工資全沒啦。”“我說老章,你要緊著點手才行,拜了兩天年,一個月的工資全拜掉了。往後的日子你又吃方便麵呀。”拋書記擔心地說,“你千萬不能像李書記那樣,把自己坑出病來啊。”章時弘把他手中的錢抓了過來,笑道:“老高,這麼下去不是個辦法,我們的工資一個不用,全拿出來,也就養活一兩個人,或是送得一兩個學生,要真正解決他們的問題,還得想辦法讓他們自己富裕起來,才是根本出路。”“不想讓他們富起來,我們過年過節還在外麵跑什麼?自己家的熱板凳莫非我們就坐不慣!我老高讓你章時弘套了條韁索,你說怎麼拉,我也認了,跟著你啦。”章時弘沿途走走停停,二十裏路走了大半天,下午三點鍾才到高崖坡村。讓他感到高興的是,高崖坡村的新任支書周祖紅還不錯,還有點像老支書張守地的樣子。他去的時候,周祖紅正帶著村裏幾十個男勞力,給那兩戶搬遷戶平整屋場,幾個木工在旁邊趕做屋架子。看那樣子,近兩天就能把房子立起來。村裏的大部分女勞力則在山坡上墾挖板栗園。今年春節天氣很好,這幾天一直是晴,冬日彤紅,遠遠看去,十幾座山坡到處是人,到處是焚燒雜草的青煙。周祖紅說:“我們除夕那天都沒有休息,男勞力突擊劈屋場,女勞力一直在山坡上墾挖板栗林。大家熱情都很高。”“年過得怎麼樣?”周祖紅苦笑道:“章副書記,不瞞你說,這個時候還說什麼年不年,我們村條件本來就差,這一搬遷,富裕的搬窮了,窮的就更窮了,鄉親們都把家當填進這屋場上去了。除夕那天,會計家殺了一頭豬,他把豬肉分做一百八十五份,每戶人家送一份,他自己家就剩了一個豬腦殼和四隻豬腳。”周祖紅見章時弘不做聲,就又說:“章副書記你不用擔心,我們高崖坡村苦不了幾年的。三江修電站,我們高崖坡村遭水淹損失不小,不過話說回來,又是一件好事,我們原來住在山腳下麵時,人平五分水田,插兩季也隻勉強弄飽一張肚皮,水這一淹上來,我們門前的水麵就有三千畝,人平好幾畝呀。我已經派了十二個有文化的青年,到南河電站水庫學習網箱養魚技術去了,他們把技術學到手之後,回來傳給大家,這一片湖麵不就成了我們高崖坡村的聚寶盆了。還是章副書記有遠見,當時在這岩壁上劈屋場苦是苦了些,但苦過來了,優越性也就出來了,一是我們村建在河灣上,板板街下麵就是湖,網箱養魚好管理,坐在家中不用出門,就能照看;二是空出了旱地,要是一百八十多戶人家你占一塊地,他占一塊地,這地還不占完。如今各家各戶將旱地都栽了經濟林,板栗樹柑橘樹,三兩年就掛果了,你說我們還能苦幾年。”章時弘說:“這就好。隻是,這三年怎麼過去,你想過沒有?”“按照政策規定,第一年吃飯國家全包下來了,第二年國家給指標,第三年給一半,的確是有些問題。”周祖紅皺著眉頭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