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縣常委擴大會議散會之後,已經是晚上十二點了。寧陽縣分管移民工作的縣委副書記章時弘還沒有離開會議室,他想單獨和肖作仁縣長談一談,他仍然要堅持自己的意見,不能動用移民經費修建造紙廠。如果縣裏還要從有限的移民經費中打主意,將會給寧陽縣的移民搬遷工作帶來更加嚴重的困難。肖作仁等其他與會人員走後,拍著他的肩頭道:“走,到我家去坐坐,許多日子沒有喝嬸子做的擂茶了吧。”過後,就帶著關心的口氣說:“明天元旦,我不把你從鄉下叫回來,你是不知道回來的。回來了,就落心落意休息兩天。”肖作仁五十多歲了,四方四正的臉膛呈黝黑色,額頭有幾條深深的扁擔紋橫臥著,個子不高,穿一身洗得發白的藍華達呢中山服,中山服的口袋裏總是裝著一塑料袋切得細細的旱煙絲。人們說,許多農村基層幹部進城不久就退去了那股走村串寨草花子染過的氣味,肖作仁進城十幾年,反而越來越像個農村老頭了。章時弘心想,下午匆匆忙忙從高崖坡村趕回來參加常委擴大會議,還是晚上七點多鍾在縣政府門口的小吃攤上吃了碗湯粉的,如今肚子空空如也,回家肯定沒有什麼吃的,去弄點東西填填肚子也好。
就跟著肖作仁去了他家。
肖作仁的老婆柳桂花還沒有睡,給肖作仁開門時嘀咕了一句:“不到半夜不散會。”見章時弘站在男人身後,就笑著說,“章副書記,許多日子沒看見你,又下鄉去了?”把章時弘讓進屋,給他倒了一杯茶,就準備進房去睡。章時弘聽肖作仁說過,他老婆有個習慣,不論他晚上開會開得多晚,她都要等他回來。但是,隻要開門見著了他,她就會自個地去睡,你夜裏加班看文件也好,和同事談工作也好,她都不管了。肖作仁叫住了她:“你不是說許多日子沒有看見小章了麼?
這樣一句話就算了,也不做擂茶他喝?”柳桂花嗔他道:“你自己嘴饞,名還要人家背。”就踅身進了廚房。
章時弘說:“半夜了,做擂茶多麻煩。”肖作仁趕緊說:“又不是熱天,要鍋底灰、綠豆、南瓜花之類的佐料清火解暑,這個時候做擂茶,不就是弄些芝麻豆子茶葉擂爛衝開水麼,都是現成的。”肖作仁知道章時弘不會抽煙,從食品櫃裏端來一些紅薯片、花生米、油炸豆皮之類的小吃,擺在茶幾上,自己從口袋掏出塑料袋,在裏麵摳一團旱煙絲,摸出兩個指頭寬一塊紙片,將旱煙絲攤勻,那麼一扭,就成了一頭大一頭小的喇叭筒,點燃,慢慢地抽。
“下午什麼時候回來的,澡也沒來得及洗?”肖作仁看著章時弘,問道。
章時弘上午還跟岩碼頭區區委拋書記幾個人和高崖坡村的村民們一塊,在半山坡上掄鐵錘劈屋場。他勾頭看了眼滿是泥巴和岩灰的衣服,說:“七點多鍾才趕回來,還沒來得及回家。”肖作仁忙問:“晚飯到哪吃的?”“政府食堂的晚飯開過了,在政府辦外麵的小吃攤上吃的。”“怎麼不早說,我要嬸子給你辦飯。”肖作仁站起身,就要去廚房。章時弘攔住了他:“不用,我還真想喝嬸子做的擂茶。”“那你就隨便吃些桌上的東西。”章時弘知道這些小吃都是肖作仁的老婆自己做的,也不客氣,抓了些豆皮吃起來,說:“肖縣長,這個時候動用移民經費建造紙廠怕不行。”章時弘這麼說的時候,臉上已經布滿了焦慮。
晚上的常委擴大會,其實隻研究兩件事,一是修不修懷寧街,二是建不建針織廠。修懷寧街和建針織廠都是兼管工業的常務副縣長金昌文提出來的,金昌文的理由看來十分充足。在寧陽縣境內的三江大型水電站,已經動工八年多了,明年的元旦要關閘蓄水,第一台機組要發電,明年的這個時候,寧陽古城將從這塊土地上消失。作為古城的縮影,在新城旁邊的鷺鷥埡仿照古城娘娘巷修一條懷寧街,對於將來研究寧陽的曆史沿革,保留古城的風俗文化,還是有一定意義的。居住在娘娘巷的老寧陽們則早就揚言,不修懷寧街,他們決不搬遷。他們說到做到,八年來,寧陽古城的搬遷工作一直在緊張地進行,大部分居民已陸陸續續搬遷上山,隻有娘娘巷按兵不動,至今還沒有一戶搬遷,成了寧陽縣城抵製搬遷的釘子巷。縣裏應該盡快地想辦法將他們弄上山,不要拖整個移民工作的後腿。建針織廠的問題,金昌文的理由更加充分,三江電站建成之後,農田被淹,縣城被淹,工廠被淹,作為兼管工業的常務副縣長,如果不建成幾個有模有樣的工廠企業,安置一部分失去生活來源的工人和農民,他是有愧於寧陽的父老鄉親的。俗話講:無農不穩,無工不富。土地沒了,工廠也沒了,寧陽老百姓的日子怎麼過?
金昌文說完,肖作仁就點名要章時弘談談看法。章時弘在移民區鄉十多天沒回縣城,他還不知道今晚的縣委擴大會議是討論這兩個項目上不上的問題,對金昌文的發言感到很惱火,甚至是十分氣憤。他沒有想到在寧陽縣移民搬遷工作處於最關鍵最困難的時候,金昌文還會提出動用幾千萬移民經費去修一條破街,去辦工廠。章時弘沒有就修不修懷寧街的問題發表意見,他覺得再沒有必要去解釋為什麼不能修懷寧街。這個問題八年前在縣委縣政府剛剛開始進行移民搬遷大動員的時候,娘娘巷的居民就提出來了,當時已經被縣委縣政府否定了,再提出修建懷寧街實在沒有必要。章時弘隻談了一下對建針織廠的看法,他不反對建針織廠,但他不同意動用移民經費。三江大型水電站是國家重點工程,可眼下國家有困難,建三江電站的經費由國家和省裏共同籌集,對庫區的移民撥款是補償移民的損失,補償的資金有限。寧陽縣城鄉移民總共二十萬,農村移民十五萬,縣城移民五萬,還要搬遷一個縣城,重建三十幾家工廠,二十七個鄉鎮,百多所學校,三十幾家鄉鎮醫院,重新在半山坡修通通往二十七個鄉鎮三百多個村的兩千公裏公路。總共才撥二十個億的經費,而且經費還不能一次到位,八年多了才撥下來十三個億,如果從這點有限的移民資金中再拿出幾千萬辦針織廠,將會對全縣的移民搬遷工作帶來更大的困難。說得嚴重一些,將有成千上萬的移民戶由於經費不能到位無法搬上山去。這就會拖住整個移民搬遷工作的後腿,影響電站建設的大局。退一步說,就是把搬遷戶弄上山去了,他們今後的生活怎麼解決,他們是要靠那些土地補償費、青苗補償費去從事生產開發,去養家糊口的,他們不可能都來針織廠上班吧。
章時弘主管移民工作,他不同意動用移民經費,實際上是對金昌文提出上這兩個項目的否決。寧陽縣是國務院掛上號的貧困縣,加上這些年移民搬遷,工廠停產,農業歉收,老百姓的日子不好過,幹部職工的工資都開不出,縣財政根本沒有能力擠出錢來搞建設上項目。會議立馬陷入僵局。列席會議的縣工業局局長伍生久堅決支持金昌文的意見,說金昌文的建議抓住了寧陽縣今後如何上台階的關鍵,他伍生久要在退休之前再為寧陽人民作點貢獻。因此還和縣紀委書記丁滿全、分管農業的副縣長馬同興發生了爭吵。在大家爭執不下的時候,肖作仁才開口說話。他說國務院有規定,大中型水利水電工程建設的土地補償費和安置補助費可以包幹到縣,由縣裏統一安排,我們從移民搬遷經費中擠出資金辦工廠,不是截流,也不是將移民款挪為他用。我看,懷寧街暫時不修,廠子還是要建,但不建針織廠,要建造紙廠,寧陽縣滿山遍野都是苦竹,苦竹是造高檔紙的上好原材料,造紙的成本也不會高。並交待金昌文,趕快找專家論證,如果行就抓緊動手建廠。
寧陽縣的縣委書記李大鐵患肝病已有幾年,由於移民搬遷工作壓頭,一直沒有得到很好的治療。今年春天病情突然加重,在縣人民醫院檢查是肝硬化,住了兩個月醫院,越住越嚴重,才急忙轉到省醫院去,地委決定縣裏的工作暫時由肖作仁主持。肖作仁發了話,建廠的事就算定了下來。
“肖縣長,再要動用移民經費,我這個移民指揮長就無法當了。”章時弘喝了一口茶,說話的口氣十分堅決。
肖作仁沒有立即回他的話,皺著眉頭重重地吸了幾口煙,然後將煙蒂在煙灰缸裏摁滅,才說:“小章,我不是不支持你的工作,我知道移民經費緊張,你的工作很壓頭。我也是沒有辦法,這個時候你要為全局著想,知道嗎?辦工廠不是他金昌文一個人的事,這關係到寧陽縣的工作能不能上去的問題。如果我們不抓住移民搬遷這個曆史給予的機遇,咬著牙辦幾件實事,上一個台階,我們寧陽就還會是過去那個貧困落後的樣子,甚至比過去還要差。”“台階當然要上,機遇也不可放棄。但不能影響移民這個大局。
這是我們寧陽當前工作中心的中心。眼下,當緊要解決的是移民戶的吃水問題,我們要趕緊把安裝自來水的資金撥下去,把自來水引上山。不然,明年六七月天旱起來,移民戶就沒辦法在山上生活,那是要出大問題的。”章時弘堅持說。
肖作仁瞅了章時弘一眼,站起身,進廚房去了。一會兒,他老婆柳桂花端著個擂缽跟著他來到客廳,坐在一旁擂做擂茶的佐料。頓時,滿屋子充滿了芝麻豆子的芳香。
“章副書記,等急了吧,一會兒就好了。”柳桂花笑嘻嘻地對章時弘說。
肖作仁的老婆是跟著丈夫進城的,原來在一家糖果廠上班,幾年前就退休了,在家辦辦飯,縫縫洗洗。那陣分房子的時候,肖作仁堅決不要二樓三樓的好房子,隻要一樓。後來人們才知道他要一樓的用意,他老婆在房子旁邊搭了一個棚子養雞,棚子上麵是葡萄架,青枝綠葉的一片。八月葡萄收了之後,葡萄架便當作曬台,曬紅薯片、綠豆、花生和豆皮之類的東西。就連屋簷下也被利用起來放了醃菜壇子。肖作仁的家裏沒有高檔家具和電器,卻充滿了農家的那種溫馨和舒適,往陳舊的木沙發上一坐,柳桂花就會給你端來她自己做的小吃。如果久坐一會,她還會做擂茶給你喝。擂茶原本是柳桂花家鄉的農民在農忙時做的一種清火解暑消食的飲料,將芝麻、綠豆炒熟,與茶葉一道擂碎,再將上好的大米泡透,擂成漿,一並放在砂鍋裏煮成糊狀,放入鍋底灰、食鹽、南瓜花,當茶喝。柳桂花進城之後,仍然常常做擂茶讓來家裏的客人喝,不過佐料去掉了米漿、鍋底灰和南瓜花,而是重用芝麻、綠豆和冰糖,加少許食鹽,用滾沸的開水泡好,再擺上幾樣清清爽爽的小吃,讓上門來的客人吃得滿嘴油香,眉開眼笑。慢慢地,政府大院的年輕人都稱柳桂花為賢慧嬸子,常常找些由頭往肖縣長家裏跑。
柳桂花將擂茶泡好,擺在章時弘麵前,然後坐在一旁,說:“我上次對素萍說,章副書記喜歡喝擂茶,讓她跟我學做擂茶,她卻一直沒來。”章時弘要對肖作仁說的話才開了個頭,柳桂花卻坐在一旁不動,無話找話地和他說白話,讓他沒法開口和她丈夫紅著臉粗著脖子爭執。章時弘心想,這真是夫唱婦隨的一對啊。“小章,你和素萍的關係還是那麼僵?”肖作仁關心地問道,那樣子好像剛才根本沒有發生爭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