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小琥
很長一段時間以來,北京這座城市對我們這一代人究竟意味著什麼,可能許多人會和我一樣,並沒有認真想過,或者說,沒想明白過。從20世紀80年代出生,到今天,說得俗點,彈指一揮間,很多事情都在發生著變化。有些變化沒有人跟你商量過,連問都不會問你一聲,便拔地而起。這就像是誰給你推了一劑杜冷丁,要過很長的時間,那陣疼痛才會鑽進心裏。更可怕的是,麵對周圍人的漠然,你還要撐住,誰先喊疼誰就是孫子。
今時今日的我,早已搬到了北京南四環外去住了。有幾次,再度回到兒時生長的舊地,我竟有了平生從未有過的感觸。一寸寸磚牆,一處處雜院,它們的處境,仿佛我都能聽得見。那條細長的小街上,兩旁種植著茂盛的槐樹,在路人頭頂縱橫交錯,尤其在秋夏交界的時光中,斑斑點點的樹影,灑下來,像個天然的幻燈機,每走一步,就是一幅豔麗的畫。我站在陶然亭公園北門東側的街邊,便利商店、麵包房、報刊亭、致美樓飯莊、經濟日報社,都在整齊劃一地進行著翻建、裝修或拆遷,遠處還駐紮著訓練有素的基建公司的工人,他們挖地基,修管道。這裏的黃昏,本該是斜暉脈脈之時,我卻感覺到一種兵臨城下的緊迫感。在街對麵的中國戲劇學校,整棟樓都被枝枝蔓蔓的樹枝圍裹著,忽然我聽到一段短促而強勁的唱聲,仰頭望去,是一個女孩正在吊嗓子。我退回幾步,隻求能錯過樹枝,看清她的容貌,反反複複中,卻隻看見了那件米黃色的衣裙。
繼續聽,我是外行,識不出好賴的。她的吊嗓,也許是專注地在找調門,也許隻是隨意地扯一扯,但在我聽來,那卻更像是一種呼救。一條街,咫尺間的距離,我卻仿佛看到那美好的舊日時光,近在眼前,卻無從追尋。
人對家鄉故土的依戀,大體上僅次於男女間的相思之情,會更多地把它表現在文學作品裏。所以這也在有意無意間,成為《琴腔》這部小說最原始的一種寫作視角。因為我喜歡把人物設置在那半舊不舊、半生不熟的年代裏,任其人、其事,自然發酵。秦學忠和嶽少坤,兩人一個出世,一個入世,在故事的行進過程中,彼此交集、感染、改變,最終甚至發生轉化。在寫作完成之後,我也會想,這與中國人傳統道教體係裏,所一貫秉承的福禍相依、否極泰來,是一個意思。出世到了極致,也會轉為入世,而入世過了極限,自然會出世,這些完全是小說中的人物和故事本身教會我,並且令我體驗到的。寫之前,我不會想到這些。所以我在很多場合都講過,我要感謝《琴腔》這部小說本身,我塑造了它,同時它也成就了我,回贈了我很多禮物。
因而我從不避諱的是,《琴腔》離我寫作本意,偏出了許多距離。在寫它之前,我隻是很簡單地想表達兩個不同的長輩,如何對待自己孩子的問題。上一代人總會一廂情願地將自己的成就或者未竟事業,強加於下一代的身上。那麼,一頭是孩子爭氣,卻離你很遠;另一頭則是孩子沒長進,卻與你不離不棄。做長輩的怎麼選,影響的是彼此的生活與命運。當然,在動筆之前,我是有所傾向的,我以為我很清楚,但其實在寫的過程中,人物和那個年代的很多細節會帶給你另一種答案,那就是沒有答案,這種事情,是好是壞,孰對孰錯,是說不清楚的。
所以我很幸運,沒有急著為筆下的人物蓋棺定論,我喜歡聽取他們的意見,看看他們想說什麼。其實很多地方,我以為,真的不是我在寫,而是他們拖著我走,帶我去看看這兒,瞧瞧那兒,我能怎麼辦呢?總不該硬甩掉他們,另起爐灶,重新找個人來替他們要走我寫好的路吧?我又能有什麼好路可走。
於是有的人看完這部小說後,會認為後三分之一的走向,可以商量,結構上可以更精致,我倒以為,小說本身的好壞,決定因素並不取決於結構。如果你真的在意文字裏寫的東西,在意它並沒有按照你的想法去推進,那倒不如去想想沒寫到的地方。我想《琴腔》之好,在於它應該是有給你去聯想的空間和意蘊的,它真的成功地構建了一個離我們並不遙遠,卻恍如隔世的生活年代。
聽朋友講,紐約攝影學院裏有句話,在離你家方圓五十公裏內的地方找素材拍,如果那樣你都拍不出東西,你就是跑到天涯海角,也會一無所獲。我覺得這樣的道理,同樣適用於文字。那些你熟悉的、依戀的、確定的東西帶給你啟發,觸動你的情感,會令你寫出許多不確定的東西,這便是寫作的意義及魅力吧。
我開始閱讀大量有關北京城的史料、小說和紀錄片,當我再度踏進南城,那裏的一磚一瓦,每條街巷,似乎都有許多的話要對我說。現在想來,當時的那種情感,應當是習慣常年漂泊在外,或者背包遊的成年人根本無法認同的。直到我看到黑澤明的自傳,看到小津安二郎的電影,看到侯孝賢的《童年往事》《冬冬的假期》,他們誰也不會避諱,童年與家,對自己成長之路的影響,更不會羞於提起那段青澀甚至幼稚的想法。